南北有相逢 - 分卷阅读55
他垂着头发,挡住了脸面,身上的紫衣长衫满是血污,按说,没有哪个文采斐然的读书人,会是这副模样的。
牢狱里点着昏昏暗暗几盏灯,狱卒重重地关上门,上了锁,伺候在两边。
关门声惊动了其他牢房里几个昏昏欲睡的囚犯,醒过来,慢慢地爬到门边去,往管家那边望了一眼。他们蓬头垢面的,只有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去了。
有些囚犯前几天刚抓进来,犯的是杀人的大罪,牢狱里罚过了,就等着秋后问斩。他们多半对人间没多少留恋,每天躺在黑黢黢的草席上,数着斩首的日子。
很快,黑暗的牢房里亮起了光,远远地,从那边门口过来了。一团艳艳的明黄色,挨个挨个擦过玄铁栅栏,随之而来的,还有低低的人声。
人声很少在这样的地方听见,几个囚犯睁开眼睛,在暗处盯着那团光线移动。
皇帝披着猩红斗篷,站在诏狱的门口停住了。他回身对掌印说一句:“你不用跟着了,站在这儿等着朕出来吧。”
掌印提着晃晃的灯笼给皇帝照亮,他本想拒绝的,但看看皇帝冷峻的面色,扫了一旁的虞景明一眼,只得诺声领命。
“秉笔,你跟着朕进去吧。”皇帝拢着两袖,绷着下巴命令掌印身边站着的秉笔,而后踏着步子往黢黑的门洞中去了。
涂脂抹粉的秉笔给皇帝递上松石绿的帕子,躬身哈腰的,脸上带着逢迎的谄笑。
“诏狱这地方腌臜不堪的,怎还劳烦皇帝您亲自来一趟。”秉笔跟在皇帝身后,提着自己的紫金曳撒,生怕地上的污渍把自己的衣裳弄脏。
“朕想来就来,诏狱是东厂管的,怎么,你们东厂管着,就把朕拒之门外了?”
皇帝虽是个十八少年,说起话来却是稳扎稳打的,在这样阴森的氛围里,沉沉的能滴下水来。
秉笔一听皇帝这话带着不满的情绪,也就含着胸打躬作揖,不再多言语了。
皇帝年轻,尚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胸中很有抱负,不喜欢别人忤逆,这些秉笔也还是知道的。
秉笔在上一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就在宫中做内监,人情世故看多了,巍巍的帝王家,虽说各形各色你来我往人情练达,看来看去也都还是一个样。
“皇上,到地方了。”走在前头引路的狱卒对着皇帝一拱手,站在了一边。
皇帝站在牢房外头,一身猩红斗篷灼灼生光。上面绣着梅花仙鹤,翩然欲飞。
秉笔从狱卒手中接过灯笼,举高了给皇帝照着,好让他看清楚里头的景象。
“啊呀,好生悲惨呐。”秉笔被里头满身是血的人给吓了一跳,不禁低声惊呼了一下。
管家双臂往两边撑开着,铁链子从壁上挂下来,缠住他的身子。地上坑坑洼洼的,里头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来的黑水,一只耗子见有光来,连忙四处逃窜。
秉笔皱着眉头掩住口鼻,别开了视线,不忍直视的样子,颇有点悲悯。
皇帝淡然地看着,半晌拿下了蒙住口鼻的松石绿帕子,转过脸对着站在他身边的虞景明说道:“这是你府里的什么人?好像是管家吧?锦衣卫下手不知轻重,多有得罪。”
虞景明像是没听到皇帝的话,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看着牢中的人,目光硬硬的,袖中的拳头微微颤抖。
指甲嵌进掌心,钻心的疼痛。虞景明对管家没什么多的情感,他很早之前就被送进丞相府,住在小屋里,吃穿用度,都是管家在打点。
管家对人很好,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说起话来颇有诗意。虞景明住在小屋里的时候,管家偶尔来看看他,站在屏风外面,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模样。
虞景明对管家,多的是尊敬,管家是个气度不凡的人物,在丞相身边待久了,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大族的贵气。
在丞相心中,管家是府中的主心骨,里里外外样样都少不了他。丞相和管家是生死的交情,管家当年差点瞎了眼睛,是丞相求仙问药救了他一命。
虞景明知道晏鹤山的性子,读过很多书,不会当场发飙提着剑就来要皇帝的命,但心里的算盘,是打的比谁都精明。
现在人成了这副模样,奄奄一息的,时日不长。晏鹤山那个老狐狸,指不定已经谋划好了要拿谁的命来偿。
皇帝见虞景明不说话,微微笑了笑,说:“不过朕之前听说你府里有个可人的小娃娃,现下居然没抓到他。管家不在,你也不在,那个小娃娃,该由谁来照顾呢?”
虞景明蹙了一下眉毛,但很快又恢复平常了。他脑筋转的飞快,皇帝说这话大有深意,至于是什么意思,虞景明不敢确定。
“长宁与此事并无关系,皇帝请您适可而止。滥杀无辜的行为传出去,本官可不敢保证能救回您的名声。”
虞景明抬袖拱手,恭恭敬敬的,连语气都跟平时一样恰到好处。他的目光冷冷硬硬,话语间隐隐把皇帝骂了回去。
皇帝装聋作哑:“这事好说好说,只要你遵守朕的旨意,放人还不是朕一句话的事。”
“皇帝有什么旨意?”虞景明抬眼看看皇帝,皇帝比他矮一个头,站姿挺拔着,仿佛背后生长着松柏。
“中秋过后,娶了公主便是。”皇帝说,细细地抚摸着帕子上栩栩如生的松针,“怎样,爱卿现在是从还是不从?”
这时,站在牢房两边守卫的狱卒哐啷一声打开牢门,走进去,一人按住管家的一边肩膀,抽出腰间的弯刀来,抵在管家的膝盖上。
虞景明目眦欲裂,掩在袖子下的手上暴露出一根一根的细骨,忽地他从腰带下抽出匕首来,往皇帝的面门划去。
匕首是他那天藏在腰带里的,想随身带着防身,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皇帝大惊,往后仰身躲过匕首的刀锋,大吼一声:“动手!”
牢房中的狱卒手起刀落,径直剜下了管家的一块膝盖骨!
管家这时爆发出一声撕心的呼喊,剧烈的疼痛将他从半昏迷状态拉回了现实,鲜血淋漓。铁链被扯动了,抽打墙壁的声音和着嘶哑的呐喊声在黢黑的空间中回荡。
瞬息之间,遭遇两场巨变,虞景明听到管家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重重地擂击在他的心上,顷刻便擂击出巨大的裂缝!
铛——,虞景明的匕首被人格挡开了,一张涂抹着脂粉的脸凑在了虞景明的面前,满鼻子的红粉香气差点让虞景明背过气去。
秉笔手中握着灯笼的手柄,掐丝珐琅的工艺,对上虞景明的匕首,居然火花四溅。
秉笔对着虞景明露出一个森森的笑容,阴里阴气的,半夜里能吓到小孩。
皇帝踉跄了几步,牢狱里瞬间炸开了锅,那些囚犯们纷纷趴在栅栏上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在他们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这算是唯一的乐趣。
周围满是抽刀出鞘的声音,虞景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秉笔一个劲挡在他面前,嘴里喊着主公快走,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灯笼柄挡住虞景明的攻势。
秉笔武功和内力都不差,没想到一个老太监,居然也会有这么奇妙的身法。
掌印在外头老远就听到里头有刀剑相加的声音,他心里收紧了一下,赶忙脱了外袍三两步跑进去。其他人无所谓,但皇帝还在里头,他不能有事。
狱卒和锦衣卫已经团团围住了虞景明,掌印见了,顺手抽出了旁边一个狱卒的刀,腾跃起来一刀掷过去,硬生生撞开了虞景明手中的匕首。
众人见是如此,一窝蜂涌上去,有人在虞景明的腿上划了一刀,扯碎了他的官袍。
“相爷……”
蓦地,嘈杂声中传出这么一个声音,轻轻微微的,飘进虞景明的耳朵里去。
他猛然转头去看囚禁在铁链下的管家,管家抬起了头,露出他的脸面来,苍白着,刚才的雨水已经替他洗去了血迹。
管家的目光放在虞景明身上,长长的虚虚的,空旷又渺远。他在那一瞬间看到很多东西,看到风花雪月四扇门,看到屏风后有人跳舞,弹着《十面埋伏》。
虞景明的面貌与晏鹤山有九分相似,足以以假乱真。管家眼前模模糊糊,只听到有人不停喊着护驾护驾,黑暗中绯红的官袍夺人眼目。
“相爷,住手,住手啊!”管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铁链哗啦啦撞击着黑石墙壁,砰砰作响。
虞景明眼里突然有泪水涌出来,一时间,又像是回到了小屋里,隔着四扇门,等着管家来,有时候三天,有时候半个月,有时候三五个月也没有来。
锦衣卫一下子扑上来,拿绣春刀架住虞景明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上,跪着,小腿上一个伤口正在往外渗血。
管家喘着气,见虞景明没有动作了,才舒了一口气,阖上眼睛,喉头动了动,把膝盖上的疼痛尽数忍在了心头。
如果虞景明一直这么干下去,迟早要露出破绽来。平时举止倒还像模像样,一用起功夫,晏鹤山那么硬朗决绝的手法,两边根本不是一回事。
动静平息了。掌印急急忙忙走过去看皇帝,看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猩红斗篷衬得肤白眉墨,除了呼吸急促了点,其余倒没有大碍。
掌印松了一口气,心头的宝贝可不能受到一点儿伤害。
皇帝站在虞景明后头,拢袖看着牢里面的管家,眼神清冷,面上没了往常温润的表情。十八少年郎,何曾有了这般绝情的心思?
“爱卿你是从还是不从?”皇帝再次发话了,绷着下巴,“再一刀下去,他的两条腿,就彻底废了。”
虞景明被双刀卡住脖子,两个锦衣卫孔武有力的,按住他的肩膀,犹如被拗断了四肢,动弹不得。
他抬眼看着牢中的阴暗处,铁链子交错纵横,下方束缚着一个人,已经被剜去了一边的膝盖,抬着头,茫茫地望着前方的光景。
管家其实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没有晏鹤山那种能把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烟波潋滟,但却如蓝田的美玉,日暖生烟。
管家复又重重地垂下头去,长发拖在了地上,整个人没入了千斤重的黑暗中。
一个狱卒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寒芒在弱弱地闪光。皇帝真是狠啊,用这样的方法,来逼他就范。
众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中,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允诺:“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为何要这么虐管家。
沙雕导演对不起管家的演员。
☆、旨意
皇帝听得这句话,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牢房中的空气阴冷潮湿,在夏季的日子里,也显得萧瑟万分。
“爱卿要是早说这句话就好了。”皇帝闭上眼睛,拂袖转身,“免得这般大费周章。废了人家一条腿,爱卿,这个债可难还。”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