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 - 分卷阅读69
丞相没理旁人,独自坐在那里,目光偶尔越过垛墙的缝隙,往远方的山冈看去。夜色带着点紫,近处又是一片浓重的蓝,几颗星星亮起来了,看得丞相有点寂寥。
他摸出竹条,漂亮的手指上下翻着,嘴角留着一抹笑,自顾自编起来。
守卫在一旁把守,时不时瞧瞧丞相的侧影,见他专注地做着手上的动作,几片竹条前后翻动,他的指尖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奈何人家是帝都难得的美男子,做起这样的活儿来,居然也成了人间的美景。
一阵凉风吹上来,吹进丞相的衣襟里,他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桂花香味,不消说,定是城外的野桂花开了,被手巧的女子摘下来,晒干了酿酒喝。
丞相编了一阵子,抬头瞧山下的官道,蜿蜿蜒蜒的,没瞧见尽头在哪里。管道上还是没有人来,月光亮起来了,一轮未满的月亮照在东边的山头。
丞相轻声叹一口气,人没来没关系,他可以等一宿。月亮什么时候落下去,他就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丞相满心欢喜地,继续着他手上的动作。
不知过了什么时辰,天上的星河已经敞亮了,丞相才站起身。守卫的士兵瞅见他手上多了一个东西,仔细瞧一瞧,竟是一盏孔明灯。
丞相走到燃烧的火盆前,拾起火钳子,眯缝着眼睛从火盆里头夹出几块炭火来。士兵刚想上去帮他,被丞相一句话给斥退了回去。
瞅着丞相把几块炭火塞进孔明灯下的铜片托儿里,吹了吹,一阵火星扬起来,星点落在丞相的衣裾上,但他不但不恼,眉尾还压下了一个悦目的弧度。
守卫就纳闷了,听闻丞相平时不苟言笑的,出来接个人怎么就这么高兴了?还颇有情调地自己编了一个灯,放上去是要给谁看呢?
丞相转过身来问守卫:“现在哪个时辰了?”
士兵不敢怠慢:“回大人,戌时将末,亥时将初。”
丞相抿着嘴想了想,说:“嗯,那快了。有笔墨吗?借本官一用。”
士兵难以置信地看着丞相,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丞相瞪了他一眼,只得回身去房间里找来了。
丞相掂起笔,抬袖蘸一点墨,却在下笔的时候顿住了:“写点什么好呢?”
想了片刻,丞相才落笔,他的手指纤长漂亮,走笔的时候像是游龙在飘弋。士兵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看着丞相这风雅的姿态,心中赞叹了一句。
顷刻,丞相便点上了火,站在垛墙旁边,看着灯慢慢地离手,缓缓往天上飘去。这时夜色蓝紫,清亮的颜色在天幕中交错,浮云正往西北方漂移。
灯火一亮一灭,丞相仰着脸看它渐渐离得远了,上头的墨迹也逐渐模糊起来。他站了很久,夜风吹动他的衣袖,身后夜市里的喧闹声沉寂了下去。他的目光长长远远,越过高山湖海,不知在盼着谁来。
将军骑马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辆马车,铺着朱紫锦绣,帘幡飘扬。将军穿着赭色镶金的交领袍子,扎着团花麒麟腰带,手腕上戴着穿金护臂。
一股安息香的味道漂浮在四周,月色里闻着倒是平心静气。监军靠在扶手上,眯着眼睛在吸烟管,孔雀袍子领口敞开着,烟雾缭绕。
“什么时辰了?”监军问,“几时才能到?”
“回监军大人,戌时将末,亥时将初。”旁边骑马的卫兵回答。
“嗯……那快了。”监军的声音低下去,马车里很快没了声息,只有丝丝的烟气往外逸出,馥郁一阵香。
将军闻言去看天上的月亮,月光洒在他的衣襟上,周围的山石花木黑影幢幢。将军突然想起了谁的脸,这个时辰了,他在干什么呢?
“鹤山,我回去的那一天,记得来接我。”
“嗯,我去接你,站在城门上,看你策马而来。”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他会来接我吗?将军想,这么晚了,该不会等急了一气之下就回去了吧?
正想着,月光中竟渐渐升起一团火,暖黄暖黄的,擦着月亮的边,不疾不徐地往他这边飘过来了。
天穹浩大,月色渺茫,那分明是一盏灯,穿过无边的黑暗,出现在他的眼前。
将军心中忽然也燃起了一团火,呼啦一下蔓延开去,点燃了他心上的荒原。他的目光一下子生动起来,紧紧地随着那盏灯,越来越近。
天公作美,一阵微风吹过来,把灯又吹近了几分。将军看到那雪白宣纸上写着字,火光照着,温情盎然。
按说这么远的距离,平常人是看不出上面写着什么的。但是将军的视力异于常人,他能看到比别人更加遥远的事物。
他看清楚了,看得比任何一次都清楚,灯上的字迹,可能他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了。他能想象是怎样一双手,走笔落墨,妙笔能生花。
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这八个字就写在灯上,带着绵绵的祝福,还有一江春水的相思,铺天盖地,把将军包裹在里面,寤寐难忘,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军心里突然明亮起来,犹如黎明第一缕曙光,把整个大地都照亮。他知道是谁放的灯,他知道原来自己跋涉千里,其间真的有人在等他。
“你们守着监军,我先到前头去探探路。”将军扭头对旁边的手下吩咐。
“就快到了,将军若是不放心,属下可以替您前去。”手下不解风情地说。
说出这话已经晚了,因为将军已经策马前行了一段路,哈萨克斯坦的名马跑起来像一阵风,追都追不上。
手下只得拍着大腿叹气,一边忧心地看着将军的背影。
丞相仍在城楼上站着,扶着垛墙,遥遥地眺望。士兵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说:“大人,天色太晚了,将军夜里恐怕不赶路。要不您先回去休息着,明儿个再来?”
“不用了,本官答应了他的,要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丞相的声音静静的,流水一般,带着点桃花色,如春江水暖。
士兵更纳闷了,这两人关系这么好吗?丞相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能有耐心在这里吹一晚上的风,只为了等一个人回来?
正纳闷着,突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士兵连忙往下方看去,官道上,一匹黑色的骏马鬃毛飞扬,而骑在马背上的人,背上似生长着松柏。
“你看,这人不就回来了吗?”丞相说,那么多的情绪,此时却全都消融在这一句话里。
士兵转头看着他,看着他们国家的丞相,对着一个风尘仆仆赶路来的人,笑得眼尾都打起了褶皱。长眉落尾,眼角情生,甸甸的分量是士兵无法理解的沉重。
将军勒住马,翻身下去,向前走了两步,仰着头,月光照在他脸上。
丞相探身出去,看到将军长眉高鼻,一颦一笑都是梦中那人的模样。他刚想喊什么,却见将军笑着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就这么一个动作,看得丞相心肝都在颤。
大风吹来,丞相一扬广袖,湛蓝衣袍上的牡丹灼然似要开出花来。他借着风力,运一点轻功,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士兵大吃一惊,连忙追上去想拉住他。再一看时,城下的将军仰着头,伸出双臂,准备接住下落的丞相。
那一瞬间,士兵在将军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至情至性,至刚至柔,那种情感,连时间都望而却步。
☆、窥月
丞相刚要落进将军的臂弯里,却在那一瞬间转了个腰,湛蓝袍子翻出一朵花来,孔雀尾羽里缠着的金线在将军面前闪着光。
丞相在将军面前落地,将军迁就他,顺着他的动作弯腰去扶他起来。
将军刚想开口说话,丞相那边一句话就堵上来了:“将爷,好久不见,身手倒是灵活起来了。”
“哪里哪里,相爷想是太激动,二话不说就从城楼上跳下来了。”将军把他扶正,挺着他漂亮的鼻梁,笑意能把丞相溺死在里面。
丞相那一下子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星光,将军今天穿着的衣服,居然还是自己曾经穿过的哪一件,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
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在军营里的那一晚,宴会上灯影如游龙,将军扶着他的腰站在旁边,端着陶碗将酒一饮而尽。丞相看到他下巴和脖子上紧绷的曲线,雾蒙蒙的视线眺望着远处的山冈。
将军真的很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栽了进去。
“相爷,这么看着本官作甚?”将军故意调笑他,“难不成觉得本官回来的太早了,耽误了您休息?”
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被人抱了个满怀。扑鼻一阵桂花的香气,满眼都是漾漾的湛蓝色,像是跌进了湖泊,花香混着水流把他包裹在里面。
城楼上的士兵看到这一幕,眼睛剧烈地眨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退回墙边,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丞相向来就是这么强势,他把将军按进怀里。这回是实实在在的,不像上次那么虚头八脑,抱一下还要问问将军的意见。
“我在城楼上等了你半宿,我晏鹤山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向来说到做到。”
温暖的气息扑在将军的脖颈之间,他说话声音沙沙的,传进将军一个人的耳朵里,辑商缀羽,潺缓成音。这样的声线容易让人着迷,里头藏着杏花春雨,明月蒹葭,一不小心就被勾了魂去。
将军愣在了原地,无数的回忆和情绪涌上来,差点把他心中的堤坝给冲垮。他想起丞相在朝堂上的笑容;想起他们那天泛舟湖上;想起漫天的火雨中,有人一跃而下,巍巍如明光。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别离若有相遇,也算不得苦。
将军眼里忽然蒙上一层水雾,他有很多话想说,眼前这个人的脸,他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可话到嘴边就变了一副模样:“相爷,楼上那么多兵都看着呢,您这样怕是有失风仪。”
“少给我废话,抱我。”丞相的声音带着一丝严厉,就像他站在堂上训斥百官一样,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人回想多少遍都不够滋味。
再严厉的声音,将军听在耳朵里,也是绵绵的情意。他抬起手臂抱住丞相的腰,摸到他衣裳背后牡丹花的纹路,跟他这个人一样,国色天香的样貌,眉梢熠熠,眼角款款。
“鹤山,我真的好想你啊。”将军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但笑着笑着眼泪就从颊上落下来了。将军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什么生死没见过,却在这个时候流了眼泪。
丞相没说话,只是把他抱紧了一点,他用鼻尖蹭蹭将军的后颈,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丞相皱了皱眉头,喃喃了一句:“安息香......”
“你说什么?”将军问他,隐隐约约地,他想起自己做过无数个梦,梦中丞相在他耳边说话,但他一直没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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