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 - 分卷阅读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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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易清坐在石阶上,轻轻嗯了一声,也不问楚云歌会要这条鱼做什么,只伸手在水中捞了捞。鱼柔软的身子在他手指上一舔,飞速游走。

    苏易清不经意地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云容,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时候么?”

    蹲下身子一眨不眨盯着瓦瓮的姑娘,愣了一愣,低下了头。

    “记得的呀……不可能忘记的。”

    “大哥以前一直说,四哥玩心重得很。从小,四哥得了什么宝贵珍奇的东西,都带到道观里给我一份。”

    有上用的鹧鸪香,有桐州的细木扇子,有江南最好的丝绸绣成的衣衫,有家中珍藏了数十年的美酒。

    沉浸肃穆的道观中,每当一身风流意态的楚家公子出现,也就多了一分流淌的静丽富贵。

    他带来皇宫深处的香气,江南十六道的绢秀,带来塞北西极的所有珍奇。

    “后来,一个秋天的早晨,四哥悄悄跑道观中——我很少见他有些紧张的样子。他和我说,云容,四哥带一位朋友给你看。”

    那时候,道观的院子里,千年的银杏叶飘了满地,一个天地都变成金黄色。

    楚云歌有些小心有些紧张,但很显然又带着点儿炫耀意味。

    像无数个上午,他走到山中,把所有难得的宝贵东西都带给最小的妹妹。

    “我那时候想,这一定是,四哥最好的一位朋友啦……”

    她顿时惊喜地站起身来,整理整理头发,急急道:“四哥怎么不早些和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不是待客之道呀。”

    银杏叶铺满了整个院子,连石凳和石桌上都铺满了一层。

    她穿过长廊,看到小小的石凳边,站着一位蓝衣青年。

    天色湛蓝,枯叶灿黄,他立在天地间,深蓝色的一抹。

    水色长刀,秀目锋眉,牙白色的额头。

    在所有鲜明大片的颜色中,他像一片烟,在人间。

    她刚要走上前去行礼,被楚云歌一把拽住,两个人小心蹲在门后面。

    楚云歌压低了声音,笑道:“云容,你觉得如何?”

    楚云容撇了撇嘴,在他手臂上敲了一记,“四哥,这是客人来了该有的礼数么?藏在门后说人是非!”

    “哪里哪里……这可不是语人是非啊,等你大一些,才能明白。”

    躲在门后的白衣青年,声音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烟。

    门后?

    门后有双人,探头探脑,笑意盈盈。

    蓝衣青年摇摇头,手腕一抖,收刀回鞘,天地霎然划过一道水光。

    他回过头来,有些无奈般叹道:“楚公子,在下看见了。”

    白衣少女哧地一声笑出来,理了理裙角,才恭身走了出来。

    楚云歌呢?

    楚云歌绕了个圈,从假山外穿进了院子,拖长了声音喊阿清。

    天高云舒,清风徐和,有箫音绕屋穿行。

    苏易清一时无话,用手捻了一点儿积雪,冰凉的,在指尖烧成了一团火。

    云外楚天,江春旧年。

    白衣少女低头暗顾,瓦瓮中,游鱼一线。

    她猛地捂了捂脸,哭道:“阿清哥哥,你救救四哥好不好,他,他变得越来越像大哥了啊。”

    她从小生活在楚家之外,离那一片清贵风流很远了。

    道观中的院落里,石凳上永远刻着一方棋盘。

    她常年坐在棋盘边,看花开花落,看局中人不知身外事。

    整个楚家的人,永远都带着一股难以拔出的风流书卷气,飘摇在江南风烟中。

    唯有四哥——他大笑着跳脱出来了,以一种对楚家而言,近乎顽劣的态度,走在江南的青楼红灯里,走在江南十六道上的匪寨山村中。

    后来——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世间的人,人人身处棋盘里。

    哪怕当年的楚云歌,因为家门太高,想要超脱,终究也要义无反顾奔赴回那个楚家。

    于是一夜火雪之后,他重又染上满襟风雪,重又变得沉稳、容和,敛去了所有锋芒。

    雪,冷到彻骨。

    楚云容悲声道:“阿清哥哥,我从小就矜傲于楚家的满门风骨,哪怕离家远了,也努力想活成楚家的模样。可如今,忽然祸事天降,每一个风华灵秀的楚家人,就那么死在了雪里。”

    一语至此,她满脸泪水簌簌而落,滴落在瓦瓮中,乱起一水波纹。

    “我怕,怕四哥变成楚家的模样,然后楚家就负在了他的背上,他就一个人,代表着楚家,和当初的大哥一模一样啊。”

    雪地寂悄,苏易清长身而起,睁着黑色眼珠,一动不动看着门的方向。

    白衣公子,倚门而立。

    他温柔、谦和、淡定地看院中积雪。

    苏易清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看着那张寂寞苍白的脸,他很想说些什么。

    从来清澈凝定的眼睛,终于开始再一次迷惑起来。

    楚云歌,你究竟在哪里?

    从入山的那一刻开始,他看见的就是一个,满身风雪,一襟寒月的江南公子。

    可深渊之后的山崩地裂,究竟藏在了哪里?

    他想,他是看不清了。

    这些出身高贵的子弟,极尽人间富贵与繁华。进,可一当百,纵笑长歌,扬剑击敌;退,可肩并风月,哪怕刀剑加身,亦从容不迫。

    他们永远在看不清的面具下,用最疏和的一面示人。

    苏易清微微仰起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曾今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楚云歌?

    楚云歌快步前行,一把捞起楚云容,扬声笑道:“这么晚,你不去睡觉,在风里看什么鱼。”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将她脸上的泪抹干净了。

    楚云容一扭脖子,抿着嘴,跳到地上。

    她一面擦着脸,一面往后退,哭声道:“四哥,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说,该睡了,睡了就能忘记了,可是四哥,你自己都无法忘记的话,叫我怎么忘?”

    雪寒冰冷,一片死寂。

    楚云歌回头看了看苏易清,又看了看楚云容,蹲下身子,和声道:“云容,逝者已矣,生者,唯剩欢笑了。”

    当所有的人都死去不再回来,所有的悲伤与痛楚在一夜之间,如烟散尽。

    活下来的人,只能用空荡荡的心,去面对这色彩斑斓的单薄人间了。

    楚云容猛地摇头,往门边退了几步,“四哥,我无法忘,你也不可能忘。活着的人,只能背负着无尽的痛苦,在人间苟延残喘而已。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掩去我的容貌和姓氏,让我在无人知晓的村落里活下去。”她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如春花落地,靠在了门上,“可我,如何活下去?”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只能带着满身鲜血,满心仇恨,在遍地尸骸中行走,直至被燃烧殆尽。

    那些花好酒美人圆的记忆,则变成了柴与油,催动着血上的火焰越烧越猛,日日夜夜,使人焦灼难安。

    楚云歌顿了顿,站起身来,沉身问道:“云容……这是你选择的路么。”

    白衣少女一牵身,正色道:“我楚家儿女,自有担当。大哥的话,我无法做到。所以四哥,前行路上,我无法退。”

    她不敢抬头,垂着眼眸看自己的脚,却听楚云歌极温和地笑了起来。

    “既无法退,云容,就和我一道走吧。”

    门哗然打开,楚云容小心克制地走进门,扑到了屋中。

    月华流云。风满院。

    苏易清立于井边,踌躇道:“你不该,带着她一道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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