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衣冠 - 分卷阅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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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云宪眼睛微微一眯,停顿个三五秒,终究还是把烟给掐了,说:“你让文珺取点现金,晚上陪老太太搓两把。”

    “别。”许苏赶忙摆手制止,“搓麻可以,但不能来玩钱的,上回她又在家里摆了牌桌,一晚上就输了两万多,还好我发现得早。”

    获得政府赔偿之后,苏安娜一朝苦尽甘来,一时把持不住竟迷上了赌博。而且她赌瘾很大,什么麻将扑克老虎机,但凡来钱的都爱玩一把,然而手气极差,屡赌屡输屡输屡赌,不到一年就把那三百万全折腾光了。后来险些被高利贷剁手剁脚,才吓得收敛不少。

    许苏苦着脸:“叔,我求你了,老太太这赌瘾才克制住,你千万别又给她招起来。”

    傅云宪说一不二:“取个五万吧。随便玩两把,不玩大的。”

    许苏还想辩两句,但舌头动了动,还是咽下了后话。合理诉求被对方当面驳回,明摆着不留余地,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在纵容苏安娜赌博这件事上,傅云宪可能是故意的。

    许文军刚翻案那会儿,举国轰动,各大媒体争先恐后前来采访。傅云宪借此一举成名,而他许苏,正是其中最夺人眼球的一个新闻点。

    人前,他们不仅仅是刑辩律师与当事人的儿子,他救贫困少年于水火,替他伸张正义,保他衣食无忧,而他让一位律师从此区别于狡诈讼棍与市侩小人,成为他“厚德强技”的承载,“雄辩为民”的见证。

    人后,许苏也不止一次听人问过傅云宪,留这小子在身边,是不是当他是个活招牌?

    傅云宪一笑而过。

    只要许苏留在君汉一日,许文军案就永远不会过时,但有一点许苏想不明白,傅云宪不至于真信了江湖术士的鬼扯,彼时彼日留自己在他身边,是口碑营销,是宣传需要,而时至今日他傅大律师已稳坐国内“刑辩第一人”,又何必还要与自己勾勾连连,牵扯不清。自觉留在这里再没意思,许苏睨了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郑世嘉一眼,摆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对傅云宪说:“我那破车实在撑不住了,晚上就不接你了,你自己记得过去,别让老太太久等。”

    “我捎你过去。”傅云宪的视线跳开许苏,落在郑世嘉的脸上,以目光招他过来。

    郑世嘉依然是那副怨怼的表情,转脸对上傅云宪,才笑得花明柳艳,他朝傅云宪走过去,顺着傅云宪揽他腰肢的手臂,坐在了他的腿上。

    只当这屋子再没第三个人,傅大律师的手伸进郑大明星的衬衣里,抚摸揉捏,极尽猥亵之能。

    打情骂俏声不绝于耳,许苏听着恶心,扭头想跑,听见傅云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门口有个人,你去处理一下。”这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但话极不好听,“你要处理不了,就让保安滚蛋。”

    一个星期前来的那个花衬衫女人仍然等在律所门外,每天清早就来,午夜才走,大约没怎么合过眼,瞧着蓬头垢发,眼里满布血丝。保安管得严,动辄要骂要撵,她便东伏西出地跟保安打游击。女人已经完全没了头一回来君汉时的“体面”样子,她把伸冤信的主要内容用红笔抄在一块木板上,挂在胸前,逢人就展示。

    她太瘦小了,木板又大又沉,这么挂着,她的头很艰难才能抬起,像游街示众的犯人。她巴巴盼着,痴痴候着。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她盼着救命的傅大律师到底是哪个,每见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律师出入律所,她都要上前问一遍:“是傅大律师吗?我是何祖平律师介绍来的。”

    出入君汉所的除了律师,就是身价过亿的老板,他们都嫌这个样子有碍观瞻。

    傅云宪这周进所两次。第一次没看这女人一眼,第二次他让许苏把人撵出去。

    许苏站在前台的位置,一直看着花衬衫女人,前台小姑娘说这个女人叫蔡萍,还说,这个蔡萍真可怜,丈夫重病快死了,儿子为给家里人治病才犯了事儿,结果被判了无期。

    许苏看见小贾从电梯里出来。大概又去盯了盯会场的事,小贾一脸的油与汗,风尘仆仆地往所里赶,却在蔡萍面前倏地停下脚步。

    蔡萍总算解下了脖子上的沉重木板,她掏出一只饼慢慢吃着,饼太干,她没吃两口就呛得直咳,饼屑喷了满地,她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全拾起来。她怕把那么高档的地方弄脏了,她怕惹得门里那些精英们不愉快。

    小贾从自己包里取了一瓶矿泉水,蹲下来,把水递了出去。

    接过水,蔡萍感激地连连道谢。

    许苏突然犯了烟瘾。他把兜里的红河掏出来。味道微苦的低端烟,但劲大。小贾没注意到正有人看着自己,他同情蔡萍的遭遇,劝她说:“大姐,换个律师吧,我们所的傅大律师只给有钱人打官司……”

    “可是,我有冤啊……”女人指了指身边那块如同血书的木板,眼里一下涌满泪水。

    许苏没抽出红河烟,只是不自觉地揉捏着手里的烟盒。

    文珺到前台处取快递,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蔡萍跟前的小贾。脸色一变,文珺罕见地拔高了嗓门,冲小贾嚷:“上班时间,在外头磨磨蹭蹭干什么!老板发你工资是让你管闲事的吗?!”

    “行了行了,我来处理。”许苏一把捏烂了烟盒,以个潇洒投掷的姿势,把它扔进垃圾箱。他扭头看见文珺今天穿得五颜六色,跟只山鸡似的,本想揶揄两句,但不知为何兴致不高,自己又把后话憋了回去。

    小贾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人看见了,可能怵于许主管的淫威,他忙不迭地站起身,诚惶诚恐地解释:“她真的……太可怜了……”

    “可怜什么?”许苏劈头盖脸地骂,“你助学贷款还清了吗就说别人可怜?!你老板我一个月收入两万,可住的是月租一千五的毛坯房,开的是跟拖拉机一样的二手车,就因为家里欠着债,我不可怜?!这个世上谁活得不辛苦,不可怜?!廉价的同情心根本没价值,你要真他妈有本事,自己过司考拿律证,替她打官司!”

    保安被许苏的骂声招来了,诚惶诚恐地说:“许经理你别生气,大热天的……”

    “我生哪门子气?我他妈还不是为了你的饭碗!”许苏指着保安骂小贾,“一把年纪了再就业,白天当保安,晚上摆地摊,就为了供女儿上大学,他又可不可怜?!”

    小贾走了,文珺走了,蔡萍也被保安连推带搡地“请”走了。

    事情圆满解决,许苏往门口走出两步,回头又看了女人一眼。在木板被保安收走前,他以最快速度记下了上面的案情。

    第七章 南方

    S市地处祖国南方,经济迅猛发展,春天也比别的城市来得早。道边的树木已经吐出了新芽,可能是苦楝,也可能是臭椿,掩映于黄昏夕阳下,远望过去,一片黄浊。

    三天修新路,五天造高楼,可能是走哪儿哪儿在施工,许苏老觉得这座城市灰蒙蒙的,空气颗粒感严重,显脏。

    他坐在傅云宪的大奔上,趴伏在车窗边,望着道旁排排向后倒退的树木与街上争奇斗艳的美女,忽然想起一句话。

    大概十来年前吧,他爸许文军被枪毙的第二年,苏安娜对他说的一句话。

    后半辈子,咱们互相亏欠吧。

    许家老宅的墙上挂着许苏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一对令人艳羡的璧人,尤其照片上的许文军,长相非常英俊,隆鼻深目,像个混血。许苏这点便宜没沾上自己的父亲,他是偏清秀那一挂的,怎么看都还是东方帅哥。

    许苏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谈不上爱或者恨,不犯浑时许文军基本还算是个好父亲,他的臂膀坚实有力,总把许苏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

    可惜,他犯浑的时日太长太久了。

    年轻时候的苏安娜纤瘦白净,细眉细眼,平日里讲话操一口吴侬软语,很有南方闺秀的气质。事实上她的父亲却是地地道道北方人,苏老爷子年轻时随部队下江南,解放之后就驻扎在南方某个城市,后来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某国营大厂的厂长。苏安娜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一家人住日军侵华时留下的日式别墅,吃住还都由保姆照顾。按说苏安娜本该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可能是骨血里那点基因作祟,也可能是打小读多了“归雁入胡天”与“将登太行雪满山”,她一直很向往北方。

    那点关于北方的向往正逢苏安娜少女怀春时,一个名叫许文军的北方男人闯进了她的世界。

    苏安娜对这位北方帅哥很是着迷,但苏老爷子看不上这个年轻人,认为他好吃懒做,一身都是毛病。

    因为苏老爷子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苏安娜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不得不与家庭断绝了来往,她大腹便便地踏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再也没有回头。

    苏老爷子拄着拐杖赶到月台,对着隆隆远去的火车破口大骂:你总有一天会哭着滚回来!

    火车上的苏安娜已经听不见了。但她用她半辈子的苦难证明了苏老爷子是对的。

    许苏的童年充斥着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

    许文军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但养家糊口,却是事事不行,北漂以后更是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打着艺术的旗号,终日里混吃等死。苏安娜的处理方式一般比较简单,哭闹为主,上吊为辅,许文军的应对方式就更简单了,不争也不吵,任苏安娜满地打滚撒泼。他无动于衷。

    闹过之后,通常暂时能消停两天,但安生日子往往过不了多久,许文军便又会旧病复发,继续胡来。

    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一直到许苏小学的时候,这一回,许文军病得比哪回都严重,他吸上毒了。

    苏安娜对此毫无办法,只是哭,最后还是许苏的爷爷从更北的北方赶过来,把儿子五花大绑关进了厨房,逼着他戒毒。

    起初许文军毒瘾上来,不止会发出那种撕心裂肺的怪叫,还会破口大骂,骂完老子骂儿子,特别六亲不认。甚至有一回他说出了一个特别骇人的真相。

    “你年轻的时候没赌过?没嫖过?没险些把家财败光,逼着我妈出去卖肉给你还债?”许文军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中气十足,声线特别有穿透力,“龙生龙凤生凤,你要活得到那天就等着瞧,你儿子是贱种,你孙子也会是贱种,这是基因,是遗传,是我们许家人骨子里流的脏血!”

    许苏听得心惊肉跳,手一抖,写作业的铅笔咔嚓断了。

    许苏的爷爷嫌儿子太吵,担心影响孙子学习,就又进了厨房,把他儿子的嘴用抹布堵上。打那一天起,许苏每晚上都会听见许文军拿头撞墙、拿指甲挠墙的声音,那声音又闷又细,一直往他的毛孔里钻,虽不太吵了,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甚至在许文军死后许多年,睡梦中的许苏仍会突然听见这种声音,然后浑身冷汗地惊醒。

    许苏自诩皮有三寸厚,心似老墨黑,唯有一点软肋,就是怕别人骂自己贱种。

    后来许苏的爷爷被这孽子气得脑溢血复发,在病床上拖了半个月,死了。

    许苏的爷爷死后,再没有人能治住许文军,许文军继续过着他醉生梦死的日子,败光所有家财之后,吃了枪子儿。

    判的是强奸杀人,许苏是不太相信的。他对自己父亲的人品没多大信心,但却认为他没这个必要。许文军占了长相的大便宜,常有不三不四的女人追随身边,白给他都愿意,又何必为了裆下一点快活去挨枪子呢。

    苏安娜也不相信,拼了命要替丈夫伸冤。

    图什么呢?图他吃喝嫖赌,还是图他手不缚鸡,许苏横思竖想穷琢磨,就是没明白母亲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最后觉得可能还是美色误人,苏安娜打从开始就贪图许文军的英俊样貌,就像他贪图隔壁白小姑娘甜甜的笑脸,为她摘星捞月、赴汤蹈火,也是一句话的事。

    总之,许文军被枪毙的消息没令许苏感到伤感,更多的却是令他松了一口气。他的脑海里冒出了刚在课本上学过的一句话,北地苍凉,衣冠南迁。

    他想回到南方,但苏安娜执拗地不肯回去。

    苏安娜打小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这种情况下,带着儿子回去投奔父亲应该是最明智的决定。但她偏不。这世上两类人活得最苦,一类人记性太好,一类人太好面子,苏安娜可能两类都占全了。

    曾有一个“到此一游”的香港老板一眼相中了苏安娜,想带她回去当小情儿。但小情儿这身份本就见不得光,再多个拖油瓶就更没道理了。香港老板的意思是把许苏送走,就他俩逍遥快活去。苏安娜也真想过把许苏送回姓许的老家去,许文军他爸是被不肖子气死了,但许文军他妈还在,老太太一个人在乡下种地,多养活一个孙子该是不成问题。

    但后来不知是操作失误还是良心发现,就没这么干。

    香港老板走的时候,苏安娜就对许苏说出了那句话。

    对此,许苏半是感激,半是疑惑。

    自那以后,苏安娜一改过去柔顺温婉的脾气,既没打算再嫁,也没盼人救济。许文军死后留下一大烂摊子,她为撑起一个家起早贪黑,练过摊,倒过票,做过一切合法或不合法的小生意,转眼青春不再,美貌消逝。许苏有回看见苏安娜在菜市场里,为缺了一点斤两的猪肝跟小贩对骂,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鲁迅笔下的杨二嫂,凸颧骨,薄嘴唇,两手搭在髀间,正像圆规细脚伶仃。

    许苏适时把那句话翻出来嚼味一下,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等苏安娜实在撑不住再想回去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她的兄嫂也不知怎么就忽悠着老爷子把家里那套花园洋房卖了,瞒着不在老爷子身边的妹妹,擅自分了那笔钱。待苏安娜母子偶人得知这事的时候,苏老爷子已经病逝了好几年。苏安娜举目无亲又孑然苦熬多年,早就不惦记什么亲情爱情了,她一纸诉状把兄嫂告上了法院,官司拖了几年,期间被不良律师忽悠着打点了不少钱,结果还是败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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