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
王天风的话打破了屋中的静谧。原本明台正低着头打算认罚,这次是他错了,大错特错,他想过许多最严的惩罚,却独独没想到这个。
“或许我是错的,你不适合这里。我永远不该指望一个生性散漫的少爷做一个严格遵守纪律和服从命令的军人。你走吧。”
说是放明台离开,王天风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明台桀骜不羁,别人逼他做的事他勇于反抗,但当别人放弃了,说他不行,他反而会不服气。王天风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明台回来的可能性增加一分。实际上,王天风第一次这么没有把握。他的手上,没有可以动摇明台的事物,如今也只能希望,明台能够懂得吧。懂得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可以自由轻松地活着,有些人,仅仅是为了活着,即使是苟延残喘地活着,都要倾尽所有。懂得要想有回报,有时不仅需要付出努力,还需要牺牲。
“老师,您？”
明台的心里难以置信,有吃惊,有挫败,还有不甘,却没有他本以为的喜悦。明台知道自己是王天风大动干戈绑来的,从王天风对他的态度,也看出王天风对他抱了很大期望,却没想到王天风现在轻而易举地放他走了,甚至是,赶他走。
“您要因为这一次失败就否定我的价值吗？”
“你的什么价值？作为一个军人的价值,还是作为一个有能力的公子哥的价值？”
王天风从座位上站起来,起身走到明台面前,逼视他的双眼：
“你知道身上这身军装代表什么吗？穿上了他,你的生命就不再只属于你,而属于这个国家,你将为了你的国家,为了那些正遭受欺凌的同胞,竭尽所能,奉献一切。”
说完,王天风摇了摇头,
“你不懂,我本来以为你早就懂得,却没料到你只是有那个心,有那个想法,却从没想过该怎么做,你又要心甘情愿地牺牲些什么。所谓的报国壮志,从头到尾,你怕只是在感动于自己的爱国精神吧。”
“我没有……”明台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去了精气神,原本神采奕奕的面孔显得颓败极了。
“走吧,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的内心,从没认可过这里。你把这儿当做一座牢笼,你觉得这儿的一切在压迫着你,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我的考验,或者说,命令。明台,你真的明白,你是在为了什么而训练,为了什么而做着准备,未来又要为了什么而战斗吗？”
他真的明白吗？明台在内心问自己,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从小到大,他聪明伶俐,也乐于助人,周围朋友给他的全是正面的评价。家里这么多年,大哥大姐口中的,也都是教他爱国的思想和理念,到了现在,他就真觉得自己很爱国了,还和同学一起义愤填膺地喊过口号。可是,从战争刚开始,他就被大姐送出了国,直到现在,他也没亲身经历过一场战争,更不曾为了这场战争流过一把汗一滴血,他这样,和那些纸上谈兵的‘指点江山’者,又有什么不同吗？没有经历过战争残酷的他,不过是一名看客。
茫茫然然间,明台就已经被送下了山,下了汽车后,明台站在原地久久伫立,他脑中除了对自己的各种质问和反思,还回荡着王天风最后的那句话。
“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久违的热闹红尘,他大可像以往一样。和三两同学,一边逛着风景,口中一边高谈阔论着以后要为了这个国家做着什么。可这街上他熟悉的一切,映入明台眼中,都失了颜色。明台突然很怀念在军校的时候,有一次是雨天,雨水从他的脸颊不断滑落,而他则抱着狙|击枪正在射击。瞄准镜里的世界很小很小,却那样的真实而确定。只要找准了目标,然后义无反顾地扣下扳机,就可以了。
而不像是他现在,混混沌沌,不知前路。
将明台从脑中混乱的思绪里拉回现实的,是不远处的一幕。
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男孩,正被几个日本士兵围在中间,他们将那小男孩踢来踢去,嘴里还吆喝着,记着数,就像是在玩皮球的传球游戏,比谁的脚法更好。
那小男孩倒在地上,口中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哀鸣声,有时好不容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先逃离这个可怕的包围圈,却又被狠狠一脚踹倒在地。
远远地又被人围了另一个大圈,都是中国人。他们不是在看热闹,焦急,心痛,不忍,愤怒,各种各样的情绪都有。一个稚童受这样折磨,谁能看的下去。可他们无能为力,甚至为了不被日本人抓去,只得远远的站着,看着,连走近些都不敢。
有人的拳头握紧了,低垂在身侧,却始终没有挥出；
有人的脸上最终成了认命的默然与麻木,默然不语地转身离去。
明台快步向前走去,他的脑中已经转过了许多解决这五个带枪的日本士兵的方法。
明台这是鲁莽吗？不尽然,这种情况下,要么选择默然看着,要么愤而出手把自己也搭上,世情就是如此。
但明台突然被人群中伸出的一只枯瘦的手拉住了。因为马上要冒险,明台正高度戒备着,下意识要反手一个推拉,还好他很快反应过来止住了动作,回头看去。
一个身材矮小,瘦的只剩皮包骨,满面皱纹,颤颤巍巍的老人。
他的眼因为年纪大了而十分浑浊,既像是盯着明台,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
“年轻人,莫管闲事,莫强出头。”
明台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尊老,再拖多些时间,那个孩子眼看就要晕过去了。他轻轻拨开老人的手,就要继续向前走去,一边甩下一句话：
“您不敢出头,不代表别人不敢。我去救人,即使是死了,我也无悔。”
“那孩子会死的啊,有人去救他,有人敢于反抗的话。”老者的话中满是凄然,竟似句句泣血。
有人出头,那小孩反而必死无疑？
明台被这话刺的冷静下来,他很快想起了一些战争中曾发生的事——有人反抗的话,军队打下了城池,会屠了那座城。今天也是这个道理,只要有人出去试图救人,就是在反抗日本人,为了立威,那个孩子,反而一定会被杀死,并且是极为残忍地被杀死。日本人迫不及待地要让他们眼中的猪猡知道,敢于反抗的下场。
所以如今,最好的选择反而是看着日本人施虐,直到他们腻味了为止。
“所以,我们在这看着就好,不要激动,不要冲到前面去阻止,就看着就好,看着就好,总会结束的。”
老者的目光涣散,自言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