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上海的一处联络点内,明悦看着眼前面色苍白,呆呆不语站在原地的,显得很是木愣的小男孩。虽然还不清楚他的来历,但明悦的动作快过头脑,就已经弯腰把他搂入了怀中。小男孩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惊,他的眼神空洞,就像是这个世界怎样已经与他没有了关系。
“我看见他的时候,听茶馆里的人说,他已经哭了一天了,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
于曼丽一边用手轻拍着小男孩的后背道。
今天上午,于曼丽经过之前作为联络据点的一家茶馆。这是她与老杨头习惯会面的地点,不过自从老杨头身死,这处联络点也就废了。谁知她瞥见这个男孩子身上挂着一块普通的观音像玉——老杨头身上常挂的那块,就装作与他走散的姐姐把他带了回来。
“我没想到……原以为老杨头他儿子和儿媳妇串通一气出卖自己父亲,我虽然不忿,但毕竟是老杨头的血脉,也没对他们做些什么只打算任他们自生自灭。看到这个小男孩后我才发现不对,去查了下后才知道,老杨头家昨晚失火了,他的儿子,儿媳妇,无一生还。”
于曼丽说着,递给明悦一张纸条,
“这是从观音像的夹层里发现的。”
纸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与凌乱,显出了字迹主人写字时矛盾和慌乱的内心。
“如果你们能看到这个,应该是父亲的朋友。我从未想到我的妻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对不起我的父亲,也对不起你们。我爱我的妻子,也爱我的父亲。所以我只有选择这样的方式,让一切结束。希望看到这张纸条的你们能照顾我的孩子,他叫杨华志,等他长大了,告诉他,他的父亲很爱他,他的爷爷是个英雄。”
“那把火,是老杨头的儿子放的。他烧死了自己和自己的妻子。”
于曼丽轻声说出了她的判断,明悦全身一震,她抱住小孩的手稍稍用力,却又马上放松。
明悦想抱着那个孩子大哭一顿,可她的眼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那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悲拗,让她觉得无力到了极点。她再怎么努力,都好像阻止不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死去。只是短短的一点时间啊,那个笑着招呼每个学校里的孩子,在冬日的晚上总为她留一盏灯的老杨头就这么没了,他的儿子,她也没留住,让他的孙子成了一个孤儿。
是那女人一时的贪欲,导致一个家庭支离破碎。但是根源呢？这笔帐还是得记到76号头上。她不会再心软了,那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在那。她总想着76号的人也是她的同胞,却忘了从他们选择了助纣为虐的那一刻起,就不配再被称为中国人了。
明悦把眼睛闭上,眼前是黑的,但总有那一点光能透过眼帘。在闭上眼的时候,她任自己的悲伤发酵,让那些冲动的决定和情绪充斥着头脑,再睁开眼时,她已经恢复了冷静,把那些不该有的决定和想法抛到了脑后。
“这个孩子,我们把他带到明光孤儿院去吧。”
她们不能养着他,一是两人成天在外跑,没有精力,二是两人本就在钢丝上行走,哪天出了意外据点暴露了,小孩肯定跑不及,让他跟着她们只会让他置身危险之中。
于曼丽点了点头,她把那块玉观音用红线重新缠好,小心地挂回男孩的脖子上。
“明光孤儿院我知道,应该比我们自己照顾要好。”
明镜当年收养明悦后,感念于街上孤儿的艰辛,出资建了家孤儿院。她本来想把各种设施和衣食住行都弄成最好的,却被明楼拦住了。那些孤儿,最缺的是真正的爱,不是怜悯,也不是物质的富足。如果一昧给予他们好的条件而没有用爱教育他们,最后只怕会养出一群蛀虫和贪得无厌之辈。
所以明光孤儿院是出了名的招人严格,里面的条件虽然不算顶尖,但小孩子都被照顾得很好。出来的孩子虽然也是穿着粗布衣服,但精神气都是不同的。那是一种被爱着的幸福快乐,还有对于美好未来的相信与崇敬。
明台和明悦长大后,也会经常去孤儿院看看,一是监督那里的人,二是去帮忙照顾孩子。这样下来,孤儿院的氛围也就更好了。
“王院长，这个孩子就麻烦您了。”
明悦和于曼丽一人牵着小孩的一只手，都不愿意就这么放开。
“小小姐，你放心吧。不说这个孩子是你亲自带来的，就是任何一个孩子到了这儿，我们都会好好照顾的。只是？”
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王院长看向了于曼丽，
“这个孩子，是这位小姐的？”
“是我一位远方堂叔的孩子，他父母得了急病死了，又没有相熟的亲戚，我就想着把这孩子送到这儿来。”
于曼丽脸上带着些愧疚，像是在遗憾自己不能亲自照顾好这个小孩，
“这样啊，我们这边还是认为，如果孩子还有亲人的话，哪怕只是很远的关系，如果能偶尔来看下孩子，对孩子的成长，尤其是心灵上的，是有很大帮助的。我们一直致力于培养每个孩子的自信心和自尊心，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比任何人差，只要他们肯努力，也不会比任何人少些什么。不过，这儿的老师再怎么负责，也没有亲人来得好。这儿的孩子啊，都是些懂事的孩子，亲近老师，也总想办法帮老师做些事，但我带他们出门时，还是能看到他们眼中看向有亲人的那些孩子的期盼和羡慕啊…”
王院长一说起自己院子里的孩子，就停不下来了。这个院子里的孩子，都是那么的可爱，又那么的懂事，因此又更让人心疼——尤其是能够在明光孤儿院任职的老师们，本身就有着一颗善良而富有爱心的心。
“院长妈妈，您放心。”
明悦听了王院长的话，心底一暖。称呼不再是有些生疏的王院长，而是换成了院长妈妈，王院长也正如这孤儿院中每一个孩子的妈妈一样，操心着他们，劳心劳力地为他们着想。
“我们会定期来看他的，您可以告诉他，他有两个姐姐，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就是他的姐姐。”
“那就好。”王院长长舒了一口气,明悦经常来院里帮忙,她是了解的。她只怕于曼丽这个孩子的远方亲人因为害怕麻烦而不愿意来孤儿院探望这个孩子。
“这孩子遭逢大变,受了刺激,现在还没缓过来,怕是要劳烦您多照看着些,我们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他的。”
“放心吧,老师会多注意新来孩子的情绪,还有我们这儿的孩子,都会主动照顾新来的孩子的。”
明悦又和王院长讨论了许久孤儿院孩子的培养方式,眼见太阳将要落山,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到了她“放学”的时间,明悦起身与王院长道别。
正准备转身离开时,衣角处却感觉到了轻微的阻力。明悦低头望去,那个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孩子,竟然主动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明悦心中惊喜极了,却又怕动作太大惊扰了小孩,小心翼翼地蹲下身问道：
“怎么啦？”
男孩沙哑而破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传出：
“你,别,走。”
男孩看向明悦,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期盼。明悦怔了怔,没想到男孩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小男孩眼底的光却一下黯淡了,他松开手,却又不肯把手放下,只悬在空中,这样他就可以在明悦想要离开的时候拉住她了。
“小志,小志会很乖的,爸爸妈妈可不可以不要吵架,别丢下我一个人。别丢下我,别走！”
看样子是明悦要离开的举动触及了男孩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才终于把那些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宣泄了出来。
“我们怎么会丢下你呢？”
曼丽使劲把眼泪逼回眼眶,开口道：
“我们是你的姐姐,你是我们最喜欢的弟弟,我们怎么舍得把你丢下呢？”
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对于曼丽的话却没有太大反应。爷爷走了,爹和娘走了,对这个小小的孩子来说,他实在很难去相信别人的承诺,特别是关于陪伴的承诺。
“如果我一直很乖,你们会偶尔来看我吗？就是偶尔,一小会。”
男孩怯生生地道,他生怕自己提出的要求太过分。
于曼丽已经压抑不住自己抽泣的欲望了,这个孩子的话实在让人心疼,身世又和她相似,她又怎么不理解这孩子的心理呢？她那时也是如此,母亲死了,养父对她非打即骂,看向她的眼神还时而让她胆寒。可即使是那样,她那时也没想过逃跑,因为即使养父再不好,至少是她的亲人。
稍微懂些事的孩子,就能感受到那种对于失去亲人的恐惧和对家庭的渴望。这也是小男孩提出那个请求的原因,即使只是一个可能只相处了不到一天的人给予的一点点的相处时间。但是这至少意味着,他不是个没有亲人的孤儿。
知道这时候说再多诺言,这孩子也不敢去相信,于曼丽在心底默默把每周的安排加上了孤儿院一日行,然后笑着应道：
“好,小志乖乖的,我们就经常来看你,好不好？这是明姐姐,你可以叫我于姐姐。”
于曼丽指了指明悦,又指了指自己。
“明姐姐,于姐姐。”小志听了于曼丽的话,终于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叫道。
小志终于肯开口说话,明悦哪还顾得上要按时回家,就和于曼丽一起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面对面和小志聊起天来。
最后时间实在太晚,两人不得不离开时,真可以算的上是一步一回头。
晚上八点,明公馆。明镜在门关处站着,焦急地看着表。虽然明悦已经成年了,但她从来都在七点前到家,有事不能回家,也会提前告知或者找人转告。这么晚还没回家,却是今年来头一回,难免让明镜担心出了什么意外。
于是,一路跑回家里的明悦急匆匆地推开门时,正好迎上了明镜。明悦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明悦下意识抬眼向客厅望去,果然,明楼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文件,听见她推门的声音,手腕一翻,看了眼手表。
“大姐我和同学去孤儿院了,她家里远房亲戚出事了,只剩下一个小孩子孤苦伶仃的没人照看,我就和她一起把那个孩子送到我们家的明光孤儿院去了。”
明悦赶紧开口解释,只当做没看到明楼看表的动作。只要搞定了大姐,谁还怕大哥呀？这么想着,明悦已经自发地挽住了明镜的手,整个人挂在明镜身上,轻摇了摇。
明镜心底的担忧和急躁被这个动作给全然消除了,开口道：
“快上桌吧,菜都热了三四回了,现在刚热过一回,正热乎呢。”
明镜的话语没有指责的意味,明悦却突然觉得内疚极了。大姐想她一回来就可以吃上热的饭,所以每次饭菜一冷了,就让阿香去热,热了三四次,她才回来,大姐该有多着急呀。
“大姐,对不起,我下次不会无缘无故地晚归还没有告诉你了。”
明悦乖乖低头认错,没有了想要蒙混过关的想法,坐在沙发上的明楼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哪有什么对不起的？快吃饭吧。”明镜微嗔道,拉着明悦向饭桌上走去。
两天后的晚上,当明悦已经快要忘记了晚归的事情时,在书房门口,她被明楼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