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 - 分卷阅读16
丞相抬手帮他把头发抚平,丞相说话向来波澜不惊,像流淌的酒,一不小心就有了醺醺的醉意。
将军觉得自己先是栽在了丞相的声音里,然后再是他的相貌。将军曾听江南的女子弹琵琶,辑商缀羽,潺缓成音。
将军问丞相那位故友是谁,丞相说洛阳梁氏,你小表弟的师父。
将军说他不是我表弟的师父,是我舅舅的师父。
“我娘被杀了?”突然有人声从门外传来,丞相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有少年的身影逆着月光,被磨上了一层毛毛的边。丞相看将军一眼,神色安宁。
“蒲川,你怎么在那里?”将军说,走过去要把蒲川拉过来。垂花门上攀爬着蔷薇花,微风拂过,露出藏在叶底的花瓣。要是在白天,还能听到花底黄鹂在啼鸣。
将军伸手,蒲川却一下子打开了,他往旁边挪了一步。借着明亮的月光,将军分明看到蒲川眼睛里有蒙蒙的水雾,晶亮亮的,仿佛一下子就要涌出来。
将军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那些大漠荒烟和孤云野月又包围了他。他想起军中的某位将士坐在土坡上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还有人就着琵琶弹唱,唱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突然有种凄凉的情思悠悠地爬上心底,将军想起了自己老爹,老爹出丧的时候将军硬是没流一滴眼泪。他经常提着酒壶去拜他老爹的灵位,陪着月亮和花香,一喝就是一整个晚上。
柴蒲川突然就哭出来,丞相拉过他,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柴蒲川今年十六岁,丞相对他来说算是不大的长辈。蒲川不敢在丞相面前造次,丞相这样的大官他惹不起。
“我娘是怎么死的?”蒲川问,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泪水从他脸颊上往下流。
丞相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不是很喜欢将军这个小表弟,但他不敢这么直白地告诉他真相。
丞相从来没有自己亲手去杀过什么人,但死在他手下的还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丞相血腥场面见过不少,只是他并不愿意回忆。
将军说:“身首异处。”将军的声音更加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件无关死亡的事。“大人不要说笑了,我母亲温婉贤淑,平日里没有招惹谁,怎么会被杀呢?
蒲川看着将军,红着眼眶,他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但面上仍强作欢笑。
将军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他突然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很多情绪堵在他的喉咙里,憋得他想哭。
丞相见状,拍了拍蒲川的背,温声慰劝了几句。丞相不太会安慰人,除了童子之外。童子是小孩,好哄,一颗糖就能让他高兴一整天。面对眼前这个相继受到打击的少年,丞相还真是没有办法。
丞相出身自名门之家,一路青云直上,未曾亲历人间的冷暖。前几年天灾,丞相去接济难民,当他看到褴褛的衣衫和饥饿的形骸时,方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那之后,丞相就尤为厌恶上下尊卑的秩序,贵族在云端享乐,而平民只能在尘埃里衰亡。
丞相年轻,思想跳脱出四书五经之外,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
蒲川说:“相爷,您与洛阳梁氏是故交,那是否还能再多问问?”
“故交是故交,我现在都还在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将军按着太阳穴在院中蹲下,他看到满地的月光,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将军摸着自己的下巴,听夏虫鸣唱,眯起眼睛在思考。
“相爷,我们虽然小门小户,但真的是良民。”蒲川闷声说。
丞相没回答他的话,丞相想了想,才说:“太行山。”
“什么太行山?”将军问。
“蒲川的母亲,死在太行山最惊险的那一段路上。”丞相顿了顿,又说,“那地方确实不好走,我从泸州来的时候,也曾经从那里走过。连绵的大雾,散都散不掉。”
“那里是什么要塞?”将军站起来,他在努力回想太行山的样貌,回想设在山谷中的那些关卡。将军很少去太行山,因为将军的辖地不在那里。
丞相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曾向当地的樵夫问路,他们说,那段路是从山西河南一带进入帝都的必经之路。”
“那里我知道。”蒲川说,“我来的时候也是走的那条路,我记得,那天起了大雾,我有点不放心,就叫母亲现在山脚的客栈中投宿,过两天再动身。”
将军倚靠在榆树下,歪着头看院中霜白的月光,鼻尖萦绕着花香,将军也叫不出名字。院子里忽然一片寂静,夜已经深了,只有夜出的鸟还在活动。
“那你那个时候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妖魔鬼怪,神仙道人之类的。”丞相随口问问,他只是想打发今夜无聊的时光。
“妖魔鬼怪倒是没有,但我遇见了不寻常的大人物。”蒲川略一思索,回忆起当日里的情形,“我在山脚的镇子里遇见了贵族的队伍,那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
丞相听到最后,猛地警觉起来:“什么大人物,描述一下?”
“他乘坐着六匹马拉的马车,四周悬挂着铃铛。周围是他的卫兵,前面的金吾卫执着朱紫旌旗,整整齐齐地穿过镇中最宽阔的大街。”
“估计是皇族。旗帜上绣着什么字?”丞相问,他低头看袖子上精美的刺绣。
“字?”
“对,亲王出行的时候,旗帜上要绣他们的封地的名称。所以你看到的那位,封地在哪里?”丞相转过眼梢,看着柴蒲川,神色看不出晦明。
蒲川说他当时在街上采买干粮,远远地看到队伍行驶过来,众人都拉他伏地跪拜,所以无法看到旗帜上的绣了什么字。不过那种气势,大概也只有天子能拥有了。
丞相说那不是天子,天子出行,是六十四个人抬的轿子,华盖盈天,比藩王的队伍还要壮观。
丞相撑着头,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没有理蒲川,转头问将军:“将爷,您困了吗?我想睡觉了。”
将军抬头看看月色,月上中天,确实已经不早了。丞相歪着身子,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波光潋滟。将军再一次想起丞相那个笑容,把整个春天的生机都消融在里面,犹如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将军叹口气,丞相最大,丞相说他困了,那还能不陪着回去吗?将军喊蒲川回房休息,明早起来练功。蒲川一直在为母亲的事耿耿于怀,愤懑地离开了。
“相爷,我陪您回去吧。夜深了,路上暗,相爷小心脚下。”将军把丞相虚虚地扶起来,丞相搭着他的手腕,指尖若有若无地从他手心滑过。
将军觑觑丞相的脸色,他的嘴角有笑意,带着得意的神采。
将军知道自己又被丞相占了便宜,但他心里愉快地接受了。
穿过垂花门的时候,丞相抬手摘了一朵蔷薇花,放在鼻尖闻了闻,夸赞这花好香。将军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不点破,只是温温地浅笑,一路把丞相送回房中。
“相爷。”将军抬起手掌,示意丞相把袍子还给他。
丞相站在门槛里,看着将军的眼睛,装聋作哑,把手中那朵蔷薇花放在了将军的手心里。将军看看花,轻轻握住,又抬起另一只手。
“鹤山,听话。”
就冲着这一声鹤山,丞相说什么也要把衣服还给他了。但是丞相不,丞相这么要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输了气场。
他把将军的外衣往自己身上拢了拢,肩上一片孔雀尾羽熠熠生辉。
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笑:“将爷,本官都送了你一朵花,那要不您就把这衣服送给本官吧。”
“不行。”
“要是不行,那只能麻烦将爷在我房间歇一宿,明早取走就是。”
将军不再言语,他早就知道丞相的小把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中也。正好,将军的志趣也是在山水之中。
将军睡在外头,他给丞相掖好被子,吹熄了灯,说:“睡吧。”
那一夜没有风雨,将军做了一个梦,梦中有铁马冰河。回头望见有人站在山崖上等他,身后是一片盎然的花海,春天铺天盖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下周起三天一更,小天使们注意啦!!!
一周后不定期恢复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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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弃
五更天气,将军穿好衣服从房中走出来,一边扣着衣领上的盘扣。
朝阳初升,院中攀援的牵牛花刚刚开放,厚重的屋檐顶上铺陈着一大片绮丽的朝霞。将军抬头看看远方的天空,心想今天肯定要下一场雨。
将军今天上早朝去,抬腿跨过院门,就见蒲川在练功。蒲川早早地就起来了,那时候星星还没有完全落下,院子里的榆树叶上还有晶莹的露珠。
蒲川因为母亲的死而寝食难安,他夜里睡不着觉,常常翻上屋顶,靠着青石横梁看天上皎皎的明月。
所谓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此时虽听不到边秋一雁,但也有遍地愁生。
蒲川的心情将军是理解的,毕竟将军也曾经历过生离死别,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将军见他练功练得勤奋,倒也没说什么话,吩咐了管家几句,撩起黻黼就出门去了。
将军赶着去上朝,丞相说不定已经到了。丞相经常站在宫门前那棵老梧桐树下,芝兰玉树,高挑秀雅,远远地就能看到。
想到这,将军忍不住就悄悄笑起来。东方朝霞满天,祥云缭绕,一轮红日正缓缓上升。
将军原本还在为今天要下雨而感到苦恼,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比见到丞相更让人愉快的了。
丞相今天下了朝要值班,将军有点惋惜,丞相值班,将军是不能陪在旁边的。将军陪丞相走到他值班的地方,那是一处清幽的居所,庭前种着绿竹。
将军给丞相讲他昨夜刚看完的话本字,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书生和千金的故事,里面的人物生动活现。
恰好丞相也看过这本,他们就里头音韵的使用探讨了一番。丞相对诗词颇有造诣,一花一木均诗意盎然。
将军在门前拜别丞相,丞相站在郁郁葱葱的一大片翠竹前,远远地看将军消失在宫阙尽头,才拂袖进门去做他的公务。丞相有点心不在焉,他在想着将军的脸,想将军现在在做什么事。
下午,丞相正在批江浙巡抚递上来的折子,江浙巡抚颇有文采,洋洋洒洒地列举家长里短的小事,看得丞相昏昏欲睡。突然有人到门前禀报,说皇上驾到。
丞相抬头看去,御前的小黄门躬身站在门外,怀里摆着拂尘。丞相已经习惯了皇上这般不请自到,他放下笔,起身整理官袍,走出去准备迎接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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