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 - 分卷阅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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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穿着明黄的袍子,身后跟着掌印。掌印是一如既往的绯色曳撒,头上戴着描金乌纱帽,一丝不苟的,看起来庄重利索。

    皇帝一边走一边与掌印悠然地交流,皇帝喜欢听掌印的声音,他眉目含笑,额上的梅花赤色如甘棠。

    丞相刚按照礼数拜了皇帝,掌印也拱手说见过丞相。丞相刚想问皇帝有何事,却见守宫门的卫兵匆匆跑来,说宫外广陵王求见。

    皇帝皱起了眉头,从卫兵手里接过玉牌看了,上面雕着广陵王的封号。

    “广陵王?他怎么又来了?前两天不是刚来过吗?”皇帝问。

    卫兵惶恐答道:“广陵王说他是来向皇帝讨个公道的。”

    “讨公道?难不成谁还能欺负到他?”皇帝皱着眉,把玉牌丢回卫兵手中,“朕不想见他。掌印,你去打发了吧。”

    “皇上,广陵王是您的舅舅,眼下人在宫门前,皇上哪有不见的道理?”丞相拱手劝道,声音温温的,听不出其他情绪。

    皇上刚想发一通小孩的脾气,却被掌印劝住了。掌印弯下腰,搭着皇上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耳语几句。皇帝别扭地别过头,脸颊红粉,不只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掌印的声音。

    王爷见到皇帝的时候,也见到了丞相。丞相的面容颇为惊艳,站在皇帝身旁,巍巍如明光。王爷行跪拜大礼,丞相笼着两袖,低眉垂目。

    丞相其实并不很想来见这位藩王,丞相还有折子没有批改完,丞相更喜欢坐在窗前吹风,看着竹子想将军。要是将军在身边就好了,丞相经常这样想,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一叙天明。

    “舅舅,您前几日不是就动身回江南了吗?怎么突然还杀个回马枪?”皇帝坐在上首,手边上放着新沏的茶,香气袅袅。

    王爷听了,倒也没有生气,他说:“臣在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思来想去,还是来跟皇上您说一说比较妥当。”

    皇上抬眼看他,眉间的朱砂梅花愈发鲜亮起来。皇帝问他什么事,有事就快点说。皇帝的语气有些刺耳,但王爷丝毫没有理会,他素来知道皇上不喜欢他这个小舅舅。

    王爷是爽快人,从来不怠慢。他就着一杯清茶,将太行山中的遭遇娓娓道来。王爷时常看看丞相,看到丞相坐在椅子里喝茶,表情不悲不喜的,好像什么事都没记挂在心上。

    其实丞相并非没有记挂在心上,将军家里出的事,他怎么会不上心。

    丞相静静地在听,垂下眼帘掩盖自己的情绪。他在思考洛阳梁氏寄给他的那封信,与王爷所说如出一辙。丞相放下心来,互相印证,倒也看不出真假。

    “舅舅,您竟然会为两个江湖杀手来朕跟前告状?”皇帝捻着脖子上挂着的翡翠珠链,“这世道应该还没有衰落得这么快吧?”

    王爷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薄薄讽刺,凉凉的,带着小孩心性的别扭。王爷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待见他,当年皇后死的时候王爷没有去奔丧,皇帝问他为什么不去,王爷说死亡是很平常的事,在活着时候的壮志面前不值一提。

    当时皇帝扇了他一巴掌,骂他没有良心。王爷垂着两袖,站在斜斜的光线里,再不言语。外面丧葬的礼乐声已经停息了,寂静得像千帆过尽。

    王爷微微一笑,拱手回答:“臣并非是为了一两个小贼就如此大动干戈,只是觉得江湖上有人连国舅爷都敢刺杀,怕会牵连到皇上,所以来提示一番。”

    皇帝听了这话刚想发作,却听得丞相说:“多谢王爷提点,我等侍奉皇上,自然是尽心竭力,王爷大可放心。若王爷是想针对在座的谁,那本官还是要争上一争。”

    丞相一直看着王爷的眼睛,沉沉的,像荡漾着星月的海水。丞相知道王爷没安好心,杀鸡儆猴的把戏他见多了,心里不得不设防。

    “丞相大人为国为家鞠躬尽瘁,是栋梁之材,本王甚是钦佩。本王虽远在江浙,但也忧心君主和国家,若丞相真是尽心竭力,也应当多听听旁人的意见才是。”王爷面对丞相,一番话说得步步紧逼。

    “不许吵!”皇帝坐在上首发话了,他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王爷和丞相一上来就抬杠,气氛凝重得要把人压垮。

    皇帝站起身,把双手背在身后,走到窗边去看外面一片木棉花,天气阴下来了,乌云沉沉的,马上就要下雨了。皇帝不客气地说:“舅舅的提醒,朕知道了。有劳舅舅费心了,您可以回去了。至于你的事,你自个儿解决吧。”

    皇帝瞥了王爷一眼,王爷和先后是亲姐弟,所以他的侧脸有七分像先后。皇帝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滋味。

    皇帝撂下送客的话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王爷站起来对着皇帝的背影拜别。

    “江湖事本不应该拿到朝堂上说,王爷真是小题大做。”丞相不轻不重地批评王爷,一边不太乐意地送他出去。

    王爷说:“丞相您出生在大户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见过江湖险恶。丞相,您自己心里掂量着吧,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的小外甥了。”

    丞相凉凉地笑:“您还是顾好自个儿吧,皇上的事,轮不到您来瞎操心。”

    二人走到宫门口,王爷的车辇停在外头。宫门外是一条清亮的河,河上架着白玉石桥。此时已经是傍晚,乌云完全遮盖了夕阳,空气有些湿闷。远处传来聒噪的鸟鸣,地面蒸腾起热气。

    “告辞。”王爷瞥一眼丞相,带着深长的笑意,拂袖而去了。

    丞相不屑地轻哼一声,站在晦暗的门洞里,一直看着王爷的车驾消失在眼前。丞相向来面上笑意融融,但现在他没有笑,他的眼睛清亮如宫门前的河流,长长的目光却像将军所经历的冰雪。

    丞相匆匆折回值班的居所,他要把今天的折子全部批改完。丞相点起灯笼,忽然听得外头沙沙作响,起风了,雨点打在竹叶上,一片幽静的嘈杂。这是今年初夏的第一场雨,丞相心里想。

    宫门关上前,丞相才冒着雨出来。他抬着袖子遮住头顶,免得雨滴打湿他的头发。丞相心里嗔怪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守门的侍卫正要给宫门上钥,见丞相出来,特意为他打开门。

    丞相看到有人撑伞站在门外,好像在等谁。这个场景似乎在梦里见过,但丞相一时没有想起来。

    “你怎么来了?”丞相甩甩袖子,抖落了身上的雨珠。

    将军把一把画着水墨锦鲤的伞递到丞相手中,帮他拂去后背的雨水,说:“下大雨了,我看你早上没有带伞,于是就寻思着给你送来。”

    丞相原本眉目紧促,听得这话他就笑了,抬头看看将军的脸,一面又故意说:“你就不怕自己白跑一趟?”

    “不怕。我特意骑马去你府上,管家说你还没有回来。然后我就来这里,你看,我把你的车夫也请回去了。”将军指指远处,老梧桐树下空空如也。平时,丞相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那你的马呢?”丞相撑开伞,和他并肩走入连绵的大雨中。

    “叫你的车夫牵回去了。所以,我还得去一趟你府上。”将军说。

    丞相笑他:“你一定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去我家而已。这么远的路,我们还得走回去。”

    将军笑得开怀,长眉深目像北方的群山。他突然有种特别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发芽,而他,则满怀期待地等着它开花。

    将军故意用伞去碰丞相的伞,丞相责怪他把雨水全洒在他身上。他们走上桥,跨过清亮的河水,一道回家去。

    ☆、拈花

    将军一路送丞相回家,从皇宫到丞相府是很长的一段距离,但丞相觉得这段路还能更长一点,有将军陪在旁边,斗转星移山河陷落都不觉得漫长。

    天气暗沉沉的,巷子尽头点着明黄的灯笼,像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丞相平时不敢走这样的小巷,因为多年前他曾在这样的地方遇到过刺杀,那件事给丞相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从此他害怕黑暗。

    “相爷,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将军察觉到了丞相微微显露的一丝焦虑,他侧过头,转动了一下伞柄。

    丞相不太自然地歪歪脑袋,把伞靠在自己的肩上。丞相低眉思索了一下,才说起当年的往事,他说那些穿着夜行衣的人,还说那天的血水染红了青石砖墙。

    将军根据他的描述,努力代入那个场景,他看到有人在厮杀,巷子口的灯笼飘飘荡荡。恰好那天下着雨,雨水打湿了丞相的衣裳和头发。

    丞相叙述的语气很平淡,他的声音向来是杏花春雨般润泽。丞相显然并不是很想回忆起不堪的往事,他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了。

    丞相很长时间都在沉默,将军听到寂静的雨声,浇在古老的檐墙上。

    “把伞收了。”将军说。

    丞相看他,脸上有一点惊奇,毕竟这不是寻常之事:“为什么?”

    将军歪着头笑,说:“到我旁边来。我的伞大,遮得住。你不是怕有人刺杀你嘛,有我在旁边,谁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有两把伞干嘛非要打一把嘛,把我的衣服打湿了,你洗啊。”丞相知道将军的小心思,但他就偏不配合,丞相嘴皮子功夫很厉害,不能甘居下风。

    将军侧身看他一眼,丞相的眼睛清亮亮的像河水,波光潋滟。将军心上动了动,心中的那棵小苗好像又长高了一寸。

    将军咧嘴笑,一下子把自己的伞收拢,钻进丞相的伞下。

    “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的,你看,我就牺牲一下了。”将军和丞相比肩而行,袖子悉悉簌簌地摩擦着,花纹交相辉映。

    丞相倒是没想到将军会有这一手,将军的很多举动都出乎他意料,所以丞相总觉得将军身上充满惊喜。

    丞相眉开眼笑,将军很有自觉,完全不用他来操心。之前还担心将军不开窍,现在看来,都是杞人忧天。

    “呐,拿着伞,我举累了。”丞相把伞柄往将军那边送了送。

    将军垂眸看看,说:“相爷你欺负我。说好了,就这一次,下次你打伞。”

    “放心,下回下了雨,我才不去给你送伞。”丞相说完就笑起来,他们正好走过谁家门前的灯笼下,光照在丞相脸上,明媚如初阳下的山茶花。

    他们大概走了一个时辰,才把丞相送到了家门口。丞相府早早地挂上火红的灯笼,管家拢着披风,提着灯等在朱漆的大门前。

    管家看到丞相和将军一同走过来,刚要走下去迎接,丞相朝他比了一个手势,管家领会了,就躬身站在原地不再上前。

    将军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看丞相府的匾额,把伞递给了丞相,叫他回家去。

    “将爷,不多留一会儿?这里下着雨,我们上去说。”丞相拉着将军走上台阶,站在屋檐下,斗拱雀替,色彩斑斓。

    丞相喊管家过来,让他把两把湿透的伞拿下去晾干,管家抬眼看看将军的脸色,领命去了。将军说你把我的伞拿走了,丞相背着手,说等会儿就还给你。

    将军知道这时候应该把丞相送进家门,然后站在门外向他挥手告别。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站在那里,不太自然地徘徊了两下。

    跟将军一样,丞相是不舍得就这样告别的。他注意到将军好像欲言又止,于是主动地挑起话题:“将军为何不肯离开?莫非是有什么事要说?”

    将军摸了摸鼻子,果然什么事都逃不开丞相的眼睛,他确实有事:“蒲川跑了。”

    “跑了?怎么回事?”丞相蹙起眉头,他突然想起了广陵王。

    “我不知道。我下朝回到家,府里的管家就说他背着行囊离开了。他什么话都没留下,我不知都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他要去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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