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 - 分卷阅读57
想着想着忽然心里凉,鼻子一酸就让眼泪掉了下来。黑夜还没有散去,要等着五更的钟声响起,天才将将黎明。
花匠送虞景明回厢房去,丞相没有说让虞景明在哪里下榻,于是随意择了一间屋子,将就着住下来。
虞景明腿上有伤,被人划了一刀,现在还在隐隐作痛,走起路来也不太利索。
花匠看虞景明脸色苍白步履虚浮,以为他惊吓过度,本想扶着他一下,不想却被对方挡了下来。
“我自己走。”虞景明说,他微微皱着眉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万事无碍。
转过回廊下一排点翠灯笼,虞景明推开了一间下房,一阵淡淡的灰尘扑面而来,里面的陈设简单古朴。
“就送到这吧,天色不早了,花匠也该去休息了。”虞景明说着撩起袍子跨进门槛,拍拍袖子上沾上的薄灰,对门外的花匠说。
花匠站在一排灯笼下,流苏垂落下来,搭在他的肩头。光线有些暗,花匠的面容看不太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赶在虞景明关门之前上前一步说:“公子,管家他,还好吗?”
虞景明抬起眼睛看花匠,花匠的眼里亮亮的,也许是烛光的影子。虞景明看得出花匠脸上的急切和忧愁,他抿了抿唇,说:“他……不太好。”
花匠依旧站在门前,不进不退的,低垂了头,眉眼都藏在了阴影里。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凉风带着草木的香气,从他发间穿过。
虞景明大概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扶着门框,抬起手臂轻轻按了按花匠的肩膀,轻声说:“没事的,相爷回来了,皇帝不敢把他怎么样的。过一段日子,我们就能去把他接回来。”
“为什么还要过一段日子呢?”花匠抬起头,看着虞景明的眼睛。
虞景明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院子里的竹子飒飒有声,天上的乌云正在慢慢散开。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有很多东西,旁人看不清。
“不过看公子面色憔悴,血气不足,可是哪里受了伤?不如先告诉我,我好向相爷说明。”花匠转了一个话题,把那些糟心的事暂且放下。
虞景明垂眸,微笑着回答:“虞某万事安好,未曾有哪里受伤。”
花匠若有若无地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但下一秒又是一如既往的神情,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温暖悠长。
“那公子早些歇下,别耽误了身子。”
花匠拱手拜别了虞景明,往自己的住处去。那是一所种满了鲜花的院子,常有人来院中喝他煮的茶。
虞景明侧身在榻上坐下,他随意地用袖子在榻上抹了一把,把那些灰尘通通扫到地上去。
他把自己一条腿搁在床沿,撩开了袍子,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虞景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解除了方才压在体内的禁制。
咝。突如其来的疼痛冲进他的大脑,汩汩的鲜血这时候才从伤口处涌出来,很快就将他白色的里衣浸了个通透。
刚才他在花匠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完全仰仗自己施了内功把血气压制住,否则以花匠那种从战场刀尖上走下来的人,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这血腥味!
虞景明咬住了牙齿,胡乱把衣裳撕碎了绑住伤口,弄得他满手都是鲜血。他手上动作有点发狠了,面色也变得阴鸷起来。
他故意没有说自己腿上有伤,为的就是能让晏鹤山明天接圣旨的时候露出破绽来。皇帝不是要收拾丞相吗?那就尽管来吧!他虞景明遭了这么多年的罪,也不是白受的。
就算你晏鹤山明天依旧万事安好,那也无妨,毕竟,来日方长。
虞景明给伤口包扎好,使劲地扯着布带子,双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拧着眉毛,忽而全身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躺倒在满是灰尘的床榻上。
他绝望地笑起来,像老去的刀客,抱着浊酒坐在墙角,笑得一脸颓废。
花匠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没有点灯,一手把给花木松土的铲子推到一边,在老旧的圈椅里坐下来。
茶壶搁在熄了火的炉子上,旁边一碗茶早就凉了,花匠顺手端过来喝掉。他用古法熬的丁香姜茶,管家曾笑着夸他手艺好。
丁香别名愁客,听起来离愁难当。
一口沁凉的茶水入喉,差点惹得花匠一哆嗦。他略一思索,站起来在柜子里翻翻找找,找出了几个瓷瓶,正是上回花匠肩上被磨破了皮,管家特意给他送来的。
花匠细细地闻了闻瓶子里药膏的香气,清清凉凉的,有股苦藿香的味道。
花匠的唇角忽然有了笑意,浮浮的,忽远忽近。他拿瓶子在手心里掂了掂,转手把那些药膏都揣进怀里,走出门去。
次日,丞相把童子喊起来,挽着袖子给他洗漱了,又跟他坐在一起用了早膳。
五更天气的时候丞相起来过一次,因为上朝都在这个时候,日子久了,就成了改不掉的习惯。
那时候天刚蒙蒙亮,丞相走出门时花匠已经在院中忙碌了,见着丞相出来,忙停下活儿来行礼。
“今天上不上朝?”丞相左右想不起来今天的日子,要知道这之前一直都是管家在算着日子。再加上丞相那个糊涂健忘的性子,记得起来才怪。
花匠也为难起来,他除了养花种草,并没有操心过丞相的日常起居。
丞相看花匠半天憋不出话来,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去找来了黄历,一张一张翻过去了,勾勾画画的,好歹是找到了。
今天不上朝。
之前管家在的时候,丞相很少与童子一起用早膳。童子起得晚,那时候他早就在朝堂上聆听那些家国大事了。
丞相给童子盛了一碗粥,切的细细的菜叶和瘦肉混在黏稠的粥里,撒了葱花,薄薄的一层油花香气扑鼻。
但是童子不吃,童子坐在那里低着头,瘪着小嘴一脸的抑郁。
丞相看他面色不好,也就搁下了筷子,伸手去摸童子的头,说:“阿宁?心情不好吗?心情不好就说给相爷听。”
童子踢着两条腿,仍旧是垂着眉目,白金色的头发扎了一个小辫子,在阳光下最是夺人眼目。这样的颜色,在中原,可是极难见到的。
“阿宁昨天做梦了。”童子的声气细细软软的,“阿宁梦到了管家,我们坐在花匠的院子里喝茶,管家给阿宁讲了很多故事。”
丞相一听心里也渐渐萧索起来。他早出晚归,府里就属管家和童子最亲。平时两人在府里闹得鸡飞狗跳,下地打洞上房揭瓦,无所不做。
这才是人间的烟火味,一颦一笑皆是温暖的情意,远远望去就是一片十里桃花源。
这样的管家突然就走了,偌大的丞相府,就显得落寞起来。
“阿宁,过来,相爷抱抱。”丞相抬手招童子,把他放在膝上,抱在怀里一同看着门外盛开的海棠花。
山茶花快要落了,丞相看到一片花瓣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样子,突然想起那天将军带着蒲川来他的府上,门外的山茶花开的灼灼其华。
“平时你和管家在家里,是怎么过的?”丞相问童子,温声温气,如杏花春雨。
童子抓着丞相的衣襟,想了一想,才说:“管家教我背诗,背蒹葭白露,有时候阿宁背不出来,管家就用书拍我的头。他还说要教我画画,说他画的画比相爷好看,但是阿宁不相信他。管家给我穿衣服,管家和我坐在一起吃饭,他总是给我盛很多饭,给我夹很多菜,阿宁吃都吃不完……”
“不哭了。”丞相给童子擦去眼角的泪水,“管家画画比相爷画的好,相爷画画能把人画成大头娃娃,你不要跟我学。好了,不哭了,想让管家回来吗?回来教你画画,等相爷把将军接回家里来,我们坐在一桌吃饭,一起住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丞相说到后来声音有点抖,他把童子的头按在肩上,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硬是把情绪按了下去。
“想,阿宁想让管家回来,阿宁再也不说管家是坏人了,管家是最好的人,跟相爷一样好……”
“相爷好吗?”丞相听得了这句,问他。
“相爷很好啊,相爷教阿宁写字读书,相爷带阿宁出去玩,给阿宁买漂亮的衣服,相爷是个好人呀。”
丞相听着听着就笑了,笑起来有点悲伤。
“是啊,相爷是个好人。”相爷杀过很多人,相爷贪污了很多钱财,相爷冤枉过很多百姓,可他们还觉得丞相是个慈悲善良的美男子。
包括你啊,长宁。你一出生,就被相爷偷过来,养在关内,找了一间普通的院子,三面围着垣墙,门前有棵很老很老的枣树。
相爷把你交给了管家,那时管家还不是管家,是相爷江湖上的朋友。管家易了容,把自己变得矮小伛偻,带着你在那方院子里度过了六个年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管家身边没有出现过女人,所以你就以为你只有爹,没有娘。长宁一定没有忘记,院子后头开垦了一块田地,种上油麦萝卜,管家从一个江湖侠客,一挥锄头就是六年。
风沙催人老,狂风带着漫天的沙尘呼啸而过,管家就抱着你,坐在暖炕上听着风声四起。
那些都是过去的日子,无穷的时间来了又去,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
后来中原天灾,管家就带你到帝都来,假装是逃难的样子,然后自然而然地,相爷就把你接进了丞相府。
你以为我有多善良,其实只不过是早就打好的算盘,早就演好的戏。
管家才是真的对你好的人,而你却说他是个坏人。相爷看起来堂堂正正,其实胸口住着一万只毒蝎,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相爷心狠,要拿你去赌一场局。至于何来兮何归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作者有话要说: 童子身份大揭秘!
“无穷的时间来了又去,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脱胎于高尔泰先生《沙枣》。
☆、暗潮
丞相正欲再说些什么,花匠却匆匆从门外转进来,他挽着袖子露出半截手臂,裤腿和鞋子边沿还留着泥土的印子。
不消说,花匠一定是在给苗圃里的花松土,这时候来,想必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相爷,宫里来人了,喊您去接旨。”花匠喘两口气,指着门外说。
丞相动了动睫毛,眉峰蹙起来一瞬间也就平缓下去了。他笑笑,不置可否地摸了摸童子柔软的脑袋,把他送到花匠身边。
“看好阿宁,你们就在里头待着,哪儿都别去。”丞相拂袖起身,抖开了搭在椅子背上的袍子,一边吩咐着,一边抬腿要往门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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