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君心 - 第五十四章 清明时节
第五十四章 清明时节
站在养心殿的院内看着远处的白塔,鸟影不时掠过。背后传来允祥的招呼:"小月,看什么那么出神?"我淡淡道:"我在看天边的那群鸟,它们飞得很自在。"允祥一声叹息:"雅逊和灵儿已经离京返回苏州了。"
我继续盯着那群鸟儿的远去:"真好,他们总算平安了。"我回来了,雅逊自然也就没有再利用的价值,胤禛似乎对雅逊也有那几分兄弟之情。当然,这份情的前提是雅逊根本不能威胁到他的大位。允祥继续道:"你住在这里还习惯吧。"我一笑:"总共也才不到三天,自是不习惯。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太阴冷了。"允祥沉默着,我回过头来,却发现他也在看天边那群去而复还的鸟,不由得一笑:"这鸟又飞回来了,看来这里毕竟是它们觅食的最佳场所。"
"小月,有个问题问你,你若是不想回答也就算了。"允祥收回了目光神色严肃。
"你问吧,我能回答就绝不瞒你。"
"你当年怎么会小产的?你走后,你的随身侍女就暴亡了,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小菊死了?我不由得一惊。杀人灭口,我怎么就没料到这一点?总以为自己走了就一了百了,没想到过她们会为了瞒下我流产的真相而杀了小菊。我当时也太伤心了,丧失了平素里的冷静,根本就来不及考虑到其他人的安危。小菊虽然人有些婆妈,又有些胆小,但对我甚好。想起她,我不由得黯然。只是这件事情要继续追下去,这牵累的人太多了,更有妃子和皇子在内,动静不免要震动朝局。胤禛每日够忙的了,何必让他为了这些而大发雷霆。小菊和海棠一样,都只是这些权贵人手中的棋子,用完便扔掉,没有任何下棋的人会怜惜她们的性命。为了胤禛,为了更多无辜的生命,小菊的冤屈,也只能埋藏掉。
我反问道:"这话是皇上让你问我的,还是你自己要问我的?"
"若是他问你就不打算说了吗?"允祥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因为要是让他知道,恐怕这乱子不止一点点。"我很肯定地告诉允祥。
"你不妨先说来听听,我会斟酌着告诉皇上的。"这个问题显然是胤禛让允祥来问我的,不然允祥怎么会知道小菊的死。我有些怅然:"也好,你若知道这里的深浅,必定不会说与他听。那件事情和齐妃、三阿哥有关,若不是他们,我……"想起这件事情,我心里终究还是一阵哀伤,略把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我只是淡淡叹息:"除了他,就只有那小兔子陪着我,所以我才急着把它从三阿哥手中抢了回来。要是我当时没那么冲动,三阿哥也就不会推我,孩子也就不会没了。"允祥也是一声叹息:"孩子若是长大了现在也有十多岁了。"
"可不是吗,会像他阿玛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偶然也会想,孩子生下来会像他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尤其是眼睛,黑得不见底的眼睛会很漂亮的。
"是个男孩?"允祥顿了顿,"皇上在子嗣上本就艰难,他又是那么喜欢你……"我一笑:"你会不会说给他听?"允祥迟疑了一阵子,我接着道:"这就是我瞒着所有人的原因。要是被他知道了真相,依着他的性子,我怕三阿哥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怎么说三阿哥也是他膝下的长子,挑拨他们父子失和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允祥和我就这么沉默着,直到胤禛宣召允祥进殿议事。我知道允祥不会把真相告诉胤禛,储位之争,早在康熙的传位遗诏宣读的那一刻再度开始。允祥作为一个过来人,自是不会蹚上这浑水。我眼下连个位分都没有,自是不会为了一笔陈年旧账而为难一位皇子,不是吗?
月上中天,我依在胤禛的怀中,他抚摸着我的脸突然道:"你的酒窝只有一个。"我嗯了声:"我和海棠都只有一个酒窝,我的长在左脸上,海棠的在右脸上。"想起了海棠,心中一阵难过,后日便是清明节,我想去给父亲和妹妹扫墓,只是不知道胤禛能不能放我离宫。胤禛问道:"谢海棠和你长得很像吗?"我点点头:"嗯,很像,不过她比我漂亮。"
"是吗?难怪二哥也着了迷。"胤禛若无其事地闲聊着,我的心却如刀割,若不是允礽看中了海棠,若不是他们这些人为了皇位,谢家也就不会遭此横祸。他身上象征皇权的金龙刺绣隔着衣衫刺得我一痛,我猛地离开了他的怀抱。
胤禛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想去他们坟前祭扫,清明那日准你离宫。"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了声谢谢。胤禛突然想起来什么:"你还不知道他们的坟在哪儿吧,我替你找着他们的坟了,只是你走后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我知道在哪里,谢谢你这些年帮我照看他们的坟。"我恍然大悟,允礽被圈禁,他如何能来祭扫海棠,原来一直是胤禛派人替我上坟。胤禛从身后搂住我的腰:"只是到了清明派个人去,应该帮你尽这份心意。对了,我打算让你去二哥那儿一趟,还是他告诉我坟茔的所在。"我任他搂着,忍着自己的眼泪。
咸安宫,废太子允礽就被圈禁在这里。胤禛让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很难想象这个时代的紫禁城竟然还有一处比三百年后更为凋敝的地方,墙头上的蒿草有半个人高,红墙上一片斑驳犹如孩子的涂鸦,门上的朱漆大片掉落露出惨淡的灰,匾额上已经看不出原有的字样,森冷得如同冤魂的栖息地。
大门被打开一条小缝,我走进这个院落。一个头发已近全白的太监正在有气无力地扫着地上的落叶,抬头看我的眼神竟是空洞洞的,死人一般,竟刺得我浑身一个寒战。我简直就想拔腿逃跑,一个侧身,见着那个曾经让我刻骨仇恨的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院中的掉漆椅子上,仰头望着四方的天空,只有一群鸟儿飞来时,他的眼神中才有人的气息。也许听到了响动,他把头转了过来,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魂魄而非一个肉体。
苍白得犹如印刷纸一般的脸上是木然的神情,脸上的皱纹让我想起了见最后一面时的康熙,半旧的棉袍有些发皱,只有几乎全白的发辫依旧梳理得整整齐齐。允礽半天才突然醒悟过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人的表情,却让人分不清是惊还是喜。允礽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背佝偻着,脚下带着踉跄。
这还是当年那个手执玉笛衣袂飘然的太子爷?回忆着他当年神丰俊朗的模样,蓦然间我的喉咙中卡了万根针一般,强咽了口唾液,我对他道:"二爷,我是奉圣谕来看你的。"允礽浑身一个哆嗦,跪了下去:"罪臣允礽恭请圣安。"
我压抑心头的酸痛:"圣躬安,皇上让您不必跪着回话。"允礽道:"谢皇上恩典。"摇摇晃晃地站来起来,身边的那个老太监赶忙扶住了他。我问道:"皇上让我问您,身体是否还安好?"
允礽又是一颤:"难得皇上在百忙之中还惦记着罪臣,罪臣身子骨还撑得住,这两年除了偶感风寒之外,并无大碍。"如此毕恭毕敬的语气,即便是以往对着康熙,允礽也是从未有过。我蹲身向他一礼:"小月给二爷请安!"允礽忙摆手:"这万万使不得,你快起来。"
我直起身来:"二爷,皇上的话问完了,他只是让我来看看您好不好而已。您不必如此客气。"允礽对我笑了笑,这笑实在是很勉强,和哭没两样:"皇上对罪臣的恩典,罪臣万死难以回报。"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让我来,二爷您知道吗?"允礽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很柔和:"也许是为了你妹妹的事情吧,当年皇上曾经向我打听过海棠的墓冢所在。"
我深吸了口气:"那您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允礽反问我道:"皇上没告诉你一切?"我摇摇头:"我很多年前问过他,他不肯告诉我,说是为了我好。"允礽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玉镯:"皇上他是对的,所以现在才让我来告诉你。"
握着玉镯的允礽脸上突然有了神采,这才让我把他和当年那个湖畔吹笛的男子联系起来。"只有一个人我还没有找到,他是当年杀手中的一个。"允礽玩弄着玉镯,脸上带着森冷的笑,"我当年为了找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可每次派去的人都没有回来,他逃得无影无踪。至于其他的杀手,"允礽哈哈大笑起来,"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随即他的脸上有带着浓浓的哀伤,"海棠,罪魁祸首其实是我,其实是我。"
我的心被提得高高的,听着允礽时而狂笑时而悲叹的语调,不由得毛骨悚然:"那个没死的杀手是谁?究竟是谁主使的?"允礽看了我一眼:"现在告诉你,你还是会有危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相信似的摇摇头:"我从来都不怕死。"
允礽惨淡一笑:"依照你把自己当箭靶的脾气,我相信你。可我并不希望你遭遇不测,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更何况,你知道了又如何,现在皇上拿他也没辙。"我沉声问道:"是不是八爷?"
"你既然如此聪明,就该知道把此事忘掉最好。老八也不容易,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还是一场空。"允礽望着天空的一角,神情又恢复了木然。
我跪在坟前,一点点地烧着纸钱。离开咸安宫之前,允礽把那管白玉笛摔成两截,将一截送给了我。我把半截玉笛埋在海棠的墓碑下。
我对海棠说道:"妹妹,我已经不恨他了。你听了之后,会不会很开心?这么多年下来,对于人世间的悲苦我也许看得太多了,对于仇恨,我已经麻木了。你是权力斗争的无辜牺牲者,尚且有我和允礽时刻想着帮你报仇,而对于那些更多枉死的人呢?比如小菊,他们可能连个记挂着的人都没有。我们也只能等着老天爷给他们报应,可是真的有报应吗?'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佛也没辙啊!这世界上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得已,我能够怎么办?"
我对父亲说道:"爹,我又来看您了。我知道,您总是担心我的终生大事,希望我嫁个好人家,可是,我怕是要让您失望了。我曾经以为能够带个孙儿来看您,这点我现在更是做不到了。胤禛待我很好,也会年年派人给你上坟,可是我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他是皇帝,却不能给我我想要的,不是我太贪心,我真的不贪心。在那个紫禁城里,我无非就是一只金丝雀,每天被关在那里取悦人。不是我不爱他,也不是他不爱我,只是我们相守太难。我想回南边,在那里我至少可以在美好的记忆中度过余生,而现在,我只能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该怎么办?爹您老人家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法子?"
雨纷纷而下,远处的馨兰见状赶忙过来给我打伞,我把伞远远地扔出去,馨兰哀求道:"小姐,您会着凉的。要是您有个好歹,皇上会要了奴婢的命的。"我抬眼看了看她,没有理会她,继续跪在坟前任雨淋着。馨兰无可奈何,只得用身子替我挡着,我叹了口气:"你把伞捡回来吧。"
蜷缩在墓碑前,我静静地看着烟霭沉沉的青山,馨兰在一旁打着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馨兰说道:"小姐,我们该回去了,晚了就进不了皇城了。"我依旧是坐在墓前,爹,海棠,你们能否给我一个答案?我却始终等不来,馨兰焦急地在一旁不断地催促我。
我起身,推开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下山。雨水让我看不清前路,迷蒙中父亲和海棠在对着我微笑。父亲对我说:"你恨谁的时候,自己也会被恨所伤,我们只希望你过得开心。"海棠笑着对我说:"姐姐,记得在树下和我绣花的那个时候吗?我最希望看到你那种笑得淡淡的,又很幸福的样子。"
马车的摇晃中,我突然惊醒过来,我不要再回到紫禁城中。我要去过我自己的生活,庐山的温泉别墅此刻已到了观景的最佳时节,我的菜地正在渐渐荒芜,此外,我还打算去欧洲,去感受文艺复兴的盛况、工业革命的开始。
看着马车周围五大三粗的侍卫,逃跑显然不现实。更何况,我逃跑了,胤禛就不会派人来抓我?以他的个性,会难为雅逊,难道就不会难为其他我所亲近的人?我现在不是一无所有无牵无挂,海棠一家和陈家兄妹都是我的亲人啊。唯一的办法,只有让胤禛心甘情愿地放我走,可是他会吗?我该想着什么样的法子逼他放开我呢?雨打在车棚上,嗒嗒作响,我心里乱如麻。
回到养心殿,已经是晚上六点了,胤禛见我头发衣衫尽湿,脸色一沉,问馨兰:"你是怎么伺候主子的?"馨兰刷的一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我看着低伏着的馨兰:"不关她的事,别怪她。"
"还不去准备热水?"胤禛威严地喝道。馨兰如蒙大赦:"多谢皇上,多谢小姐。"赶紧就出去了。我对着胤禛笑笑,胤禛心疼地抚摸着我的脸:"你心情不好就别勉强笑。这脸上都冻得和冰似的,我还是让太医给你看一下吧。"我摇摇头:"不用麻烦了。我身体还受得住。"
"那你心里受得住吗?早知道你会这样,还是不放你亲自去的好。"
"要是我不亲自去,心里更受不住。"
沐浴更衣完毕,身上很暖和,心里却依旧冰凉。胤禛还是不放心我,传了太医。人都来了,我也不好驳了胤禛的面子,只好让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给我诊脉。老太医诊断完后给胤禛跪下道:"启禀皇上,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待微臣开些驱寒的药服下便没事了。"胤禛面无表情:"那她能不能再有身孕?"老太医闻言微惊:"还请皇上恕罪,能否容微臣再诊一次脉?"胤禛嗯了声示意,我只好继续让太医切脉,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到右手。老太医叹了口气:"姑娘,能不能问几个问题?"我一笑:"望闻问切,老太医请问。"
"您癸水是否常常数月才来一次?"我点点头。
"行经天数也不长?"
"最长不过两天。"
"来时并无太大不适,只是全身发冷?"
"还好,只是手脚觉得冷。"
……
老太医又叩头道:"皇上,小姐的左右尺脉脉象沉细,显然是肾气阴虚……"
胤禛打断他的话:"直接说怎么治?"
"冲、任二脉气血长久不足,这病症怕也有十多年了。若是早治尚有希望,只是拖到此时才医,未免有些太迟了。"老太医认真地回答道。这位老太医那副严肃而和善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公也是名医生,只不过是位外科大夫,并不精通中医。对中医理论,我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但若我真不能怀孕,可能与流产后子宫受损有关。
"就是说没办法了?"胤禛沉声问道。
老太医继续叩头:"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这种症候需长久的调养,非一朝一夕之功。"
胤禛道:"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你开方吧。" 2k阅读网
</p>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